而包括本就驻守江宁的武烈营、韩世忠的镇海军,附近的江淮军队在这段时日里亦陆续往江宁集中,一段时间里,使得整个战争的规模不断扩大,在新一年开始的这个春天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大战之初,还有着小小的插曲爆发在刀枪见红的前一刻。这插曲往上追溯,大概始于这一年的一月。
随着华夏军锄奸檄文的发出,因选择和站队而起的斗争变得激烈起来,社会上对诛杀汉奸的呼声渐高,一些心有动摇者不再多想,但随着激烈的站队局势,女真的游说者们也在私下里加大了活动,甚至于主动布置出一些“惨案”来,敦促早先就在军中的动摇者赶快做出决定。
江宁城中一名负责地听司的侯姓官员便是如此被策反的,大战之时,地听司负责监听地底的动静,防止敌人掘地道入城。这位名叫侯云通的官员本身并非穷凶极恶之辈,但家中父兄早先便与女真一方有往来,靠着女真势力的协助,聚揽大量钱财,屯田蓄奴,已风光数年,这样的形式下,女真人掳走了他的一对儿女,而后以私通女真的证据与儿女的性命相威逼,令其对女真人掘地道之事做出配合。
二月间,韩世忠一方先后两次确认了此事,第一次的消息来自于神秘人物的告密——当然,数年后确认,此时向武朝一方示警的乃是如今分管江宁的负责人濮阳逸,而其副手名叫刘靖,在江宁府担任了数年的师爷——第二次的消息则来自于侯云通二月中旬的自首。
在这样的情况下向上方自首,几乎确定了儿女必死的下场,本身或许也不会得到太好的后果。但在数年的战争中,这样的事情,其实也并非孤例。
这年二月到四月间,武朝与华夏军一方对侯云通的儿女尝试过几次的营救,最终以失败告终,他的儿女死于四月初三,他的家人在这之前便被杀光了,四月初七,在江宁城外找到被剁碎后的儿女尸体后,侯云通于一片野地里自缢而死。在这片死去了百万千万人的乱潮中,他的遭遇在后来也仅仅是因为位置关键而被记录下来,于他本人,大抵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针对女真人试图从地底入城的企图,韩世忠一方采取了将计就计的策略。二月中旬,附近的兵力已经开始往江宁集中,二十八,女真一方以地道为引展开攻城,韩世忠同样选择了部队和水师,于这一天突袭此时东路军驻守的唯一过江渡口马文院,几乎是以不惜代价的态度,要换掉女真人在长江上的水师部队。
当年女真人搜山检海,终究因为北方人不懂水师,兀术被困黄天荡四十余天,丢脸丢到今天。后来女真人便督促运河附近的南方汉军发展水师,期间有金国部队督守,亦有大量技师、金钱投入。去年长江水战,武朝一方虽占上风,但并非打出决定性的胜利来,到得年底,女真人趁着长江水枯,结船为浮桥强渡长江,最终在江宁附近打通一条道路来。
如今女真水师居于江宁以西马文院附近,维系着南北的通路,却也是女真一方最大的破绽。也是因此,韩世忠将计就计,趁着女真人以为得计的同时,对其展开突袭
比较戏剧化的是,韩世忠的行动,同样被女真人察觉,面对着已有准备的女真军队,最终不得不撤兵离开。双方在二月底互刺一刀,到得三月,还是在堂堂战场上展开了大规模的厮杀。
战场上的争锋如烟雾一般掩盖了许多的东西,没有人知道私下里有多少暗潮在涌动。到得三月,临安的状况更为混乱了,在临安城外,肆意奔走的兀术部队烧杀了临安附近的一切,甚至好几座县城被攻破焚毁,在钱塘江北侧距离五十里内的区域,除了前来勤王的军队,一切都化为了废墟,有时候兀术故意派出骑兵骚扰城防,巨大的烟柱在城外升起时,半个临安城都能看得清楚。
流言在私下里走,看似平静的临安城就像是烧烫了的铁锅,当然,这滚烫也只有在临安府中属于中上层的人们才能感觉得到。
三月中旬,临安城的一侧的院子里,观赏性的山山水水间已经有了春日翠绿的颜色,垂柳长了新芽,鸭子在水里游,正是下午,阳光从这宅院的一侧落下来,秦桧与一位样貌雍容的老人走在园林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临安春色,以今年最是不济,上月春寒,以为花花树树都要被冻死……但即便如此,终究还是长出来了,众生求活,顽强至斯,令人感叹,也令人欣慰……”
走到一棵树前,老人拍拍树干,说着这番话,秦桧在一旁背负双手,微笑道:“梅公此言,大有哲理。”
被称为梅公的老人笑笑:“会之贤弟近来很忙。”
“前线奋战才是真的忙,我平日奔走,不过俗务罢了。”秦桧笑着摊手,“这不,梅公相邀,我立刻就来了。”
“会之朝堂重臣,又当此危急时刻,我一闲赋在家的昏聩之人贸然邀约,实在有些不该。但当此时局,心中有些疑惑,想向会之贤弟请教,故才冒昧开口……”
“哎,先不说梅公与我之间几十年的交情,以梅公之才,若要出仕,何其简单,朝堂诸公,盼梅公出山已久啊,梅公提起此时,我倒要……”
“此事却免了。”对方笑着摆了摆手,随后面上闪过复杂的神色,“朝堂上下这些年,为无识之辈所把持,我已老了,无力与他们相争了,倒是会之贤弟近来年几起几落,令人感叹。陛下与百官闹的不开心之后,仍能召入宫中问策最多的,便是会之贤弟了吧。”
“唉。”秦桧叹了口气,“陛下他……心中也是焦急所致。”
“对如今局势,会之贤弟的看法如何?”
“若能撑下来,我武朝当能过几年太平日子。”
“若撑不下来呢?”老人将目光投在他脸上。
秦桧看回去:“梅公此言,有所指?”
老人摊了摊手,随后两人往前走:“京中局势混乱至此,私下里言谈者,难免提起这些,人心已乱,此为表征,会之,你我相交多年,我便不避讳你了。江南此战,依我看,恐怕五五的胜机都没有,顶多三七,我三,女真七。到时候武朝如何,陛下常召会之问策,不可能没有谈到过吧。”
老人单刀直入,秦桧背着手,一面走一面沉默了片刻:“京中人心纷乱,也是女真人的奸细在惑乱人心,在另一边……梅公,自二月中开始,便也有传言在临安闹得沸沸扬扬的,道是北地传来消息,金国皇帝吴乞买病情加剧,时日无多了,或许我武朝撑一撑,终能撑得过去呢。”
“会之不要骗我了,那消息乃是黑旗之人所传,公主府那边,或许也是乐见其成而已,是否可信,终究难说啊……但女真一方所放的消息,却未必是假。”
“梅公,人心便是如此,真假有何妨,你当它真就真,当它假就假,攻心一道,还是西南那位心魔的拿手好戏呢……如果大家都能被骗,撑上几个月,或许女真真的不战自溃,那倒是好事了。”
院子上方有鸟儿飞过,鸭子划过池塘,嘎嘎地离开了。走在阳光里的两人都是不动声色地笑,老人叹了口气:“……老夫倒也正想说起心魔来,会之贤弟与西南有旧,莫非真放得开这段心事?就凭你之前先攻西南后御女真的提议,西南不会放过你的。”
“朝廷大事是朝廷大事,个人私怨归个人私怨。”秦桧偏过头去,“梅公莫非是在替女真人说项?”
“谈不上。”老人神色如常,“老朽年事已高,这把骨头可以扔去烧了,只是家中尚有不成材的儿孙,有些事情,想向会之贤弟先打听一二,这是一点小私心,望会之贤弟理解。”
他说着这话,还轻轻地拱了拱手:“不说降金之事,若真的大局不支,何为退路,总想有个数。女真人放了话,若欲和谈,朝堂要割襄樊以西千里之地,以方便粘罕攻西南,这提议未必是假,若事不可为,不失为一条退路。但陛下之心,如今可是取决于贤弟的谏言呐。不瞒会之贤弟,当年小苍河之战,我家二子殁于黑旗匪人之手,若有此事,我是乐见的。”
老人说到这里,满脸都是推心置腹的神情了,秦桧迟疑许久,终于还是说道:“……女真狼子野心,岂可相信呐,梅公。”
这一天直到离开对方府邸时,秦桧也没有说出更多的意图和设想来,他向来是个口风极严的人,许多事情早有定计,但自然不说。事实上自周雍找他问策以来,每天都有许多人想要拜访他,他便在其中静静地看着京城人心的变化。
自武朝南迁以来,秦桧在武朝官场之上逐渐登顶,但也是历经几度沉浮,尤其是前年征西南之事,令他几乎失去圣眷,官场之上,赵鼎等人趁势对他进行攻讦,甚至连龙其飞之类的跳梁小丑也想踩他上位,那是他最为危险的一段时间。但好在到得如今,心思偏激的陛下对自己的信任日深,场子也渐渐找了回来。
但对于这样的扬眉吐气,秦桧心中并无喜意。家国形势至此,为人臣子者,只觉得身下有油锅在煎。
若论为官的志向,秦桧自然也想当一个只手挽天倾的能臣。他一度欣赏秦嗣源,但对于秦嗣源不知进退一味前冲的作风,秦桧当年也曾有过示警——曾经在京城,秦嗣源在位时,他就曾多次旁敲侧击地提醒,许多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徐徐图之,但秦嗣源未曾听得进去。后来他死了,秦桧心中哀叹,但终究证明,这天下事,还是自己看明白了。
若非世事规则如此,自己又何苦杀了罗谨言那样出色的弟子。
但当时秦嗣源倒台时他的置身事外终究还是带来了一些不好的影响。康王继位后,他的这对儿女颇为争气,在父亲的支撑下,周佩周君武办了不少大事,他们有当初江宁系的力量支持,又深受当年秦嗣源的影响,负起重担后,虽未曾为当年的秦嗣源平反,但重用的官员,却多是当年的秦系弟子,秦桧当年与秦嗣源虽有说得上话的“本家”关系,但由于后来的置身事外,周佩于君武这对姐弟,反倒未有刻意地靠过来,但即便秦桧想要主动靠过去,对方也并未表现得太过亲近。
如果有可能,秦桧是更希望接近太子君武的,他一往无前的性格令秦桧想起当年的罗谨言,如果自己当年能将罗谨言教得更好些,双方有着更好的沟通,或许后来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果。但君武不喜欢他,将他的谆谆善诱当成了与旁人一般的腐儒之言,而后来的许多时候,这位小太子都呆在江宁,秦桧想要多做接触,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也只能叹息一声。
小太子与罗谨言不同,他的身份地位令他有着一往无前的资本,但终究在某个时候,他会掉下去的。
他明白这件事情,一如从一开始,他便看懂了秦嗣源的结局。武朝的问题盘根错节,积弊已深,犹如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小太子心性火热,只是一味让他出力、激发潜力,正常人能这样,病人却是会死的。若非这样的原因,自己当年又何至于要杀了罗谨言。
第八四八章 煮海 7(第 1/2 页)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