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微凉，宫城里却仍是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红绸裙摆，莺歌燕舞，弄得他眼花缭乱，酒醉头疼。躲出殿来，寻个清净。
皓月当空，闲庭信步，终于清醒了些许。顾云暄手一摆，让身后跟着的人退下。这样的忙里偷闲，也是实属难得的。
二月的北方，冰水消融。行至湖畔，听着湖水一声声拍打着岸边，忽然就住了脚。这声响，或许就如他心底那些无人知晓的叹息，只能隐藏在深不见底的湖水中。
“咳咳·····咳····”不间断的咳嗽声充斥在空气中。
月色朗照下，顾云暄抬眸，循声看去，一位女子坐在山石下，单薄的身影，显得瘦弱而又无助。
顾云暄看一眼，抬步就要离开。却听到女子娇弱的声音飘入耳畔，“公子留步。有缘相见，不妨听小女弹奏一曲可好？”
后宫的院子，瓜田李下，少不了是非多，还是不要惹祸上身的好。思酌着，顾云暄抬步前行。
“公子眉宇间愁苦不堪，小女亦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女子再次邀请，看去已离他近了些。
顾云暄停下脚步，静坐下来，打量着女子。
略带些苍白的脸色在月色掩映下，淡淡生辉。一颗美人痣，立在眉间。纤纤弱质，我见犹怜，美得不可方物。
琵琶声响起，女子纤纤玉手，轻拢慢捻，指法不断变换。琴弦挑动中，一曲缓缓泻出，清丽如春江之水，灵澈如九秋之菊。
叠叠月影，幽幽篁竹，寂寂乐曲，淡淡花香，弹得人心旷神怡，宠辱偕忘。
令待在杏树上，一手扶着树枝，一手啃着香酥鸡的楚盈都忍不住地叫好。隔着浓密的杏树枝叶，楚盈仍认出湖边弹琵琶的女子，正是她的五姐楚柔。至于背对着她的男子，就不清楚是谁了。本来是躲在这偷吃的，却看到了这样一出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的好景致，倒也不亏。
一曲未完，女子一双巧手仍在拨弄，声音却是陡然一变。银瓶乍破水浆迸，变得哀婉幽怨，变得沉重悲痛。纤纤素手，奏出的是惆怅迷离，诉尽心肠万千殇。
琴声和着湖水拍打的节奏，幽深而痛楚地节拍，一声声，一下下，飘入耳际，灌入心扉。
楚盈是不大懂曲的，听到这琵琶声，也觉痛苦不堪。不觉回想起幼时受罚的桩桩件件，流下几行清泪来。
顾云暄闭目倾听，恍惚间扯动了心头旧伤，挣扎着清醒几分。再睁眼时，目光也变得柔和些许。
许是察觉到他的变化，女子弹琵琶的手也缓和了许多，拨弄起来，轻轻浅浅，再次由动入静。哀婉变成了释然，痛断肝肠冲淡成了人闲花落，夜净山空。
如同这眼前的一湖春水，平淡静寂。月在长空，醉人的月色泻下，荡起无限秋水长天的深情。
听着听着，仿佛时光静止，一切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已成过往。千帆过尽，只剩淡定从容。
楚盈看着远处湖边的两人，皆是素色衣衫，虽然看不到男子的正脸，但从背影推测，应该是个清冷高贵，吟诗作对的文臣。怪不得五姐绝口不提寻良人的事情，原来是早已心有所属了。楚盈想着也十分欢喜。
这样的曲子，透着心境，诉着情怀，引人入胜。极为难得的是，从乐生哀，从痛入静，破中有立，立中含破，自然连贯，一气呵成，全然不似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能弹得出手的。
一曲弹完，风定夜深，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顾云暄起身，拍手称赞，“姑娘一曲，宛如天籁靡靡之音，半阙悠扬半阙叹，更是如登仙境，如临仙山。”
女子款款踱步而来，施一礼，道：“人道知音难觅，柔儿却是如此轻易地碰到了呢。”说着，也细细打量起顾云暄来。眼前的人面若秋月，眉如春风，俊朗不凡，不觉间女子脸上就出现了两团绯红。
楚盈因为离得远，琵琶声还可以听到，两人说什么就听不见了。但看五姐那一副含羞带露的样子，他们应该是郎情妾意，神仙眷侣吧。
“公子，既然你说这曲如此动情，柔儿怎未见公子为之伤悲呢？”
“曲非不动情，只是未到动情处罢了。”顾云暄冷淡的神色，带着一贯的疏离。
见他转身就要离开，楚柔迎上前去，“可否请教公子尊姓大名？”眼神里是殷殷期盼。
顾云暄头也不回，“因缘际会，萍水相逢罢了。”径自离去了。
他不知道，就是这样一次萍水相逢，早就在女子的心里荡起涟漪，一颗爱慕的种子悄悄种下。更不知道，它后来是以眼泪和恨意浇灌而成的。以致于有一天枝繁叶茂时，迸射出的巨大威力，将这个知书达理的女子扭曲。
楚柔也没有料到，他的那句“只是未到动情处”一语成谶，成了她一辈子的梦魇，成了她的催命符，成了她难逃的心魔。
树上，楚盈看着一男一女相继离去，心里由衷地为自己的五姐高兴。她的五姐，素来身有微恙，她还一直替她担心着。终于好了，找到可以托付的人了。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吧。”看着天上繁星点点，她欣喜地说道。
想一想自己的未婚夫，却是一阵责骂。“你个顾云暄，明明回来了，都不知道找人给我报个平安。明明在宫里，都不知道出来跟我说句话。亏我还白白替你担心了这么久。”一边说，一边用手抽打着杏树。弄得杏花一阵阵飘落，铺了一地雪白。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花落去，君别离。世事轮回，皆有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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