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方的灵牌立在现代人公司的会议桌上。
他的灵魂真的寄住在这个小小的灵牌里？
他是现代人公司的创始人，国内最早一批计算机软件开发者，更是五个儿子的严父。驾鹤西归之时，他惦念的不是老伴儿，不是儿孙，不是家产，而是现代人公司的未来。临终那一刻，他把五个儿子召到病床前。他逐个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连看三遍，不由长叹一声，五个儿子都是平庸之人，没有一个是合他心意的接班人。再三权衡之下，他不得不选定了袁老大。袁老大资质中等，虽然身有隐疾，无儿无女，但有个好处，就是最听爸爸的话。他拉着长子的手，对五个儿子立下口头遗嘱：兄弟五人同心协力，共同努力将现代人公司打造成世界一流企业，无论如何不得让自家的产业改姓他人。说完，他被一口痰堵住，双腿一蹬，继而全身肌肉松弛，撒手人寰。他不信来生，不信天堂地狱，所以死得彻底，只有眼睛半阖半张。他死后应当没有灵魂，也就不会从灵牌里飘荡出来吓人。
儿子们仍然在吵，灵牌不发一言。
袁老二、老三、老四均主张将公司尽快出售。袁老大请出亡父灵牌，他说：“我反对，我要守住祖宗家业，不做不孝子孙。”袁老五不在。袁老大暗中不断臭骂袁老五，这个不懂事的混球，如此重要时刻，招呼不打人不来，他一定又在摆弄那几只破鸽子。前天托他到天平公司办的事结果如何？这可是关系到现代人公司生死存亡的大事！
袁老三说：“我们厨师做鱼讲究一个活字，做好上桌鱼鳃还在一张一合，死鱼谁吃，只能处理。趁公司还没停产，赶紧转让，再拖就成死鱼了。”
袁老四说：“我在给学生讲历史的时候常常说，江山易主，改朝换代，这是人类社会的规律。明朝没有十四陵，大清国也只出了十位皇帝，”他握住袁老大的手：“大哥，你就当一回末代宣统吧。”
袁老二说“我当不了资本家，我还是做我的工人阶级。”
袁老大手抚灵牌：“遗嘱，爸爸的遗嘱呢？”
他的三个弟弟脸扭向一边，一个看窗外，一个看天花板，一个看手指甲。
吕涯走进会议室，询问袁家兄弟们的股东会开出什么结果？
袁家兄弟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吕涯面无表情，他背后把袁家兄弟叫做五个小矮人。他很清楚，既便吵到地老天荒，五个小矮人也形成不了统一的意见。他宣布一项通知：魏董事长决定，九鼎收购现代人的工作必须于十八点以前结束，否则，九鼎退出谈判。
十八点以前，只剩一小时，怎么可能？
魏军第一位召见的是袁老大。
袁老大抱着灵牌，犹如赴死壮士，决然地走进被魏董事长临时征用、本属于他的办公室。
袁老二、老三、老四预感不妙，袁老大反对出售现代人公司的态度最坚决，他抱着亡父的灵牌去谈判，表明了誓死不在转让协议上签字的决心。
门关得紧紧的。
门后，正在谈什么？
袁老二、老三、老四在会议室里坐立不安。公司能否出售，直接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每人分得一两千万的转让费终究不是小数目，可以帮助他们实现出国办餐馆、古币收藏、培养女儿留学等种种人生规划。袁老大的拒绝签字，将使这些梦想化为乌有。
他们对大哥的感情只剩下抱怨。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
门依然紧闭。
袁老二、老三、老四面面相觑，不抱任何希望了。
第三十一分钟，门开了。
袁老大走出来。
他的三个弟弟唿啦一下围上来，急切地同声问：“谈的怎么样？”
袁老大呆若木鸡，头垂到胸前，背像被无形重物压弯了，他拖着老年人的步子，闭紧嘴巴，嘴角向下。他的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
袁老二、老三、老四催促：“你说话呀。”
袁老四掰开他的手，抽出那张纸，这是一份“关于整体转让现代人公司的股东会决议。”袁老四看后，极为震惊地低呼：
“你签字了？！”
“嗯。”
“你还代表袁老五签字了？”
“嗯。”
“你什么时候改的主意？”
“嗯。”
袁家兄弟们围在一起，头挤头，争看那份股东会决议。以后的事情进展顺利、迅速。袁家兄弟们在股东会决议与九鼎、现代人两公司的转让协议上签字、盖章，十八点之前完成全部法律文件。
本市最好的酒楼。魏董事长请现代人公司前任股东们吃海鲜宴，菜品中少不了那道招牌菜：爆炒鱿鱼。
席间，主宾把酒言欢，其乐融融。
袁老大机械地夹菜，喝酒。
刚才，他抱着灵牌，走进办公室。魏董事长请他入座。没等他开口，魏董事长手一摆，说：“我只讲两句话。第一，你的弟弟袁老五从天平公司出来后，因为酒后驾车，殴打执法交警，造成一名交警鼻梁骨折的轻伤，涉嫌妨碍公务罪，现已被刑事拘留，羁押于市看守所。他的行为性质恶劣，情节严重，可能判处两到三年有期徒刑。他已经表示同意转让其名下的现代人公司股权，并全权委托你处理相关事宜。这是他在看守所里写好的书面委托。第二，现代人公司流动资金为零，再不转让，至多维持到本月底，然后停产关门。我给你二十分钟时间，你有什么要说的，请吧。”
袁老大不是傻子，他能猜到袁老五为什么进的看守所，为什么低头同意转让股份，为什么委托自己签字。他完全感受到这个姓魏的人的可怕之处。他战慄了。意志随之崩溃。
他尽最后的努力。他简直是在哭诉亡父的临终遗嘱，魏董事长漠不关心地似乎在听。他不停地诉说了二十分钟，魏董事长看看腕上的手表。吕涯提醒他时间到了。袁老大用祈求的目光望着高高在上的魏董事长。
魏董事长犹如一块巨大的岩石。他向吕涯示意。
吕涯把一份早已代为打印好的“关于整体转让现代人公司的股东会决议”放到袁老大面前。
袁老大欲哭无泪。他走投无路，只有签上自己的名字，再代袁老五签字。
海鲜宴上，酒兴正酣。袁老大扫视正在高兴吃喝的弟弟们。他先喝了一杯苦酒，又自嘲地夹了一筷子爆炒鱿鱼。他这时才想起：
爸爸的灵牌放哪儿了？
058
大鱼缸。金龙鱼迫不及待地跃出水面。魏军扔进一条半死不活的小草鱼，金龙鱼一口吞下，再次拍击鱼尾，水花四溅。它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横幅上“一代天骄”四字，鼓荡出沛然的王者之气。
魏军决定，明天日出之前，公司全体股东都到香炉山去爬山，在山顶茶舍召开特别股东会。
凌晨。山道。魏军一身鹅黄色运动衣裤，健步如飞，拾级而上。其他股东都被远远落在后面。
近一时期，魏军有如天助，将一个个猎物纳入囊中，不禁深深地自我陶醉。幼时，一个江湖术士断言，说魏军的面相贵不可言，乃紫微星下凡，五十岁后飞黄腾达，必为九五之尊。魏军的爷爷一时高兴，给了那人五毛钱，后悔半年，那时一串冰糖葫芦只卖几分钱。魏军的爷爷是大清国最后一代落第秀才，就是秀才没有考中，魏军爷爷的爷爷不甘心，花钱给魏军的爷爷买了一个小官，全家上下顿时成了官员家属，也就是皇家的奴才，自然高出小老百姓一等。魏军的爷爷从此即以大清国的忠臣孝子自居，那套买来的官服一直留到死后随棺材下葬，电影中双腿蹦跳的大清官员僵尸中的一员可能就是他。魏军小时候，常常坐在爷爷漆头，听他讲述历代帝王的丰功伟绩。魏军对于拥有天下至高权力、后宫佳丽无数、每膳上百道菜的帝王生活艳羡不已。雍正在九子夺嫡中胜出的故事让魏军明白一个道理：成大事者，必须阴诡、狠毒、有一颗狼心。呸呸呸，就不能有心！中国几千年封建传统中“忠君唯上”的理念渗入魏军的每一个细胞。在九鼎公司小王国里。他就是君上！
他成功了，那段不光彩的过去恰是天降大任之前的磨练，将来改动几个情节就可以成为传奇般的奋斗成长史。他打算今年风风光光地回乡祭祖。可惜的是，由于城市建设，祖坟不知哪里去找了。
魏军登上峰顶，极目远眺，云海雾浪之中孕育着一轮红日。
半山腰，甘、黄、俞三位老总坐在山道边。
俞总打趣地说：“两位身子太虚，嫂夫人们肯定很不满意。”
黄总喘着粗气：“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
甘总的心思不知飞向何处。
黄总凑过来：“又在想魏董事长对贵公司的大力整顿工作吧。彼此彼此，我的公司里退休离职了几个，撤职处理了几个，新进人才提拔了几个，公司上下，多一半人唯魏董事长之命是从，听我话的人所剩不多了。”
甘总“哼”了一声。
黄总圆脸拉长了：“你们听说了吧，孙贵、孙副董事长躺在医院走廊里，无人过问，用过就扔呀。想想令人心寒，你我将来堪忧。”他小心观察两人反应。
“真有此事？”俞总不相信。
三位老总只谈到这里。他们加入九鼎，各有各的原因，一条条无形绳索捆住他们的手脚，动弹不得。高压之下，他们只能等候时机。
香炉山峰顶，股东们陆续爬上来，围在魏军身边。
在股东们一片吹捧声中，魏军听不出半点忠诚。他无端生出一丝隐忧，吕涯迄今没有使用他给的那张支票；孙贵的生命力很顽强，仍然躺在医院走廊，拒绝进太平间；袁老五在看守所里大吵大闹，反悔同意转让现代人公司的股权；每个股东的脑后都像长有反骨......他不再去想。手中权力给予他绝对的自信！
魏军敞开衣襟，双手叉腰，迎着山风，准备迎接红日东升、金光浴满全身的神圣一刻。他要同时高声吟唱：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他满心期待着。
大雾漫天。空气中有股严重污染的臭味。
所有人的手机都收到市政府发布的最高级别雾霾的警示通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