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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国士(三)(2/2)


    南宫苦笑着摇头,他来大周的时日不长,屈指一算,也不过三年。

    这三年,国内发生过很多事,譬如权臣刘三石谋反,却被那几位一向合不来的开国元勋一同镇压,其功效至显著,处事之神速,责罚之残酷,直接将那蠢蠢欲动的谋反之心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一点,倒是令南宫十分意外。

    这一班老将的衷心,是多么难得的瑰宝。

    所以,神农皇帝才敢放下江山,放心的交给他们打理吧。

    可是今天他回来了,却不知为何,南宫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

    大周要乱了。

    大周皇宫是前朝修建,神农称帝恰逢大旱,其本人也不喜浮华,便不改分毫,原样保存。

    南宫从马车上下来,举步进宫,四周雕梁画壁,白玉参差,宫阙楼宇纵横交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可是再美的景,见多了也将变得平凡。

    面对这些,南宫视而不见,直接来到炎华殿,这是文武百官上朝议事的地方。

    此刻,群臣噤若寒蝉,神农大帝坐在宽大的皇位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南宫从正门进入,虽然步履轻盈,但是这里实在太安静了,还是发出了声响。

    百官面朝着皇帝,无人敢回望来者,只是不乏幸灾乐祸之人,暗暗诅咒这迟来的倒霉鬼。

    无人理会,恰恰从了南宫的心意,他低调的侧身融入群臣之中,就像杯酒入海,枯叶藏林,消失不见。

    众人都低着头,皇帝也闭着眼,南宫偷偷望去,打量这位神秘的君王。

    他的头发虽然紧紧的扎在皇冠之下,却是干枯凌乱,仿佛好些年没洗一般。

    他也的确好些年没有洗过头发。

    形容枯槁,脸色憔悴得发灰,传说这一年他不过三十余岁,却已经满脸褶皱。

    悲伤的人,总是显得憔悴。

    憔悴久了的人,总是显得苍老。

    南宫正看着,神农却忽然睁眼,看向南宫。

    这一刻,南宫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难以呼吸。他的脸色涨的通红,却无法挣脱。

    这本是一种痛苦的感觉,南宫却感到异常的舒畅。

    外气无法入体,体内却似有一股洪流在奔腾,从他的奇经八脉中一路游走,竟是在为他打通经络。

    只是片刻,这种感觉就从他体内抽离,他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却浑身乏力,顾不得还在朝堂之上,瘫软在地。

    “扑通”一声倒地,终于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纷纷看向此处。

    白离尧统帅三军,封号开疆元帅,位于百官之首,自然站在第一排。回头看去,发现这不敬的捣乱者竟是南宫,瞬间觉得羞愧难当。可是别人看不见,他一身武艺卓绝,却是看见了那一缕契机牵引,慢慢回到神农体内,这令神农看上去又虚弱了几分。

    他立即明白发生什么,当下跪拜道:“多谢。”

    神农即位后便不理朝政,平时议事就像吵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谁有力气撒泼听谁的。宫廷中尚无礼法,武将说话更没规矩。

    这看似无礼的一句“多谢”,却最合神农大帝的胃口。

    他知道,自己荒唐了七年,这些人却还把自己当兄弟。

    他也学着白离尧的语气,起身对满朝文武说了一声:“多谢。”

    新进的臣子不明何意,只是屈身跪下以示感激。一班跟了他近二十年的老臣却已老泪纵横,齐声道:“多谢。”

    而后再无话语,天子动情,谁敢扫兴?

    良久,一位年过耄耋的老臣须眉白发,从人群中走出。

    他是当今相国,名为张叙丰,众人失态,年纪最大的他自然责无旁贷的出来控制场面。

    毕竟,再不议事,老眼昏花的一帮老臣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圣上回京,普天同庆。君臣互泯,感人肺腑。只是不知,所谓何事。”

    文成说话和武臣显然不同,既要简洁明了,又要讲究韵律格调。偏偏文人还最是话多,真是十分不容易。

    神农却泪眼含笑,相国是他敬重的老者,这江山争夺,他功不可没。

    “我回来,是因为我快死了……”

    “这些年,苦了你们。”神农大帝满头须发,皮肤就像枯死的树皮,若非身份显赫,事迹人尽皆知,否则谁能相信,此人不足四十,正值壮年。

    “我知道,外界都说我是昏君,不理朝政。是你们帮我平息内乱,治理天下。”他有气无力的说着,前排的老臣悲戚的喊了一声“皇上”,却被他摆摆手劝阻,“昏君就昏君吧。这个昏君也是你们硬要我做的,所以昏君的包袱,也是你们来背。”

    神农大帝有气无力,却略带狡黠的笑着。

    就像,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带着药箱,尝遍百草,走遍天下。

    这久违的熟悉笑容,看在常人眼里,不过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可是在一众随他出生入死的老臣眼中,却是枯木逢春,心死,而复生。

    他们都是战场上出来的,眼泪早已伴着血水流尽,可是此刻,眼前为何模糊了。

    不要!他们擦干眼泪,他们想再看一次他玩世不恭的笑脸。

    “所以现在这个难题,也交给你们去费心。”

    他弓着背仰着头,黄袍里面露出一身破布素缟,就像一个疯老太婆。

    可是谁敢不敬他?

    即使是本无敬意的南宫,在看到他第一眼时,就从心底产生了敬意。

    这是真正的天子。

    “我活不久了。或许还有几天,或许就在下一刻。我是医者,我知道,我活不久了。”他有气无力的说,“从未参与朝政,有我没我,其实都一样。”

    “不一样!”白离尧沉声道。

    “的确不一样!”张叙丰恭敬道。

    “好好好,我知道不一样。你们两个,一向不和,想不到这个时候终于说出了一样的话。”

    张叙丰道:“我们也不一样!白将军不过意气用事,老臣所指,是有无陛下,天下将会不一样。”

    神农大帝摆摆手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这就是我留给你们的难题。”

    ……

    这次朝议,是开国以来第一次由皇帝主持议政。它开始的突然,结束的随意,就像这不修边幅的帝王,肆意而为。

    他说了很多话,就像要把这七年所欠下的话一次说完。他走下皇位,来到群臣之中,一一问候,忆起往昔,岁月峥嵘,指点江山,仿佛又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说了很多从前的事,因为他是个念旧的人。念旧的人往往很难割舍过去,念旧的人往往很难放下回忆。

    他说起了年少时的一壶酒,那是一个病重的女人给他的。

    他尝了酒的滋味,却记不住酒的滋味。

    他只记住了那个女人。

    这天下,这江山,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

    南宫回府已是深夜,神农大帝留下的难题,不需要他来解答。

    他也没兴趣解答。

    他有兴趣的,是府中那个爱吃饺子的女人,和她那把剑。

    此刻,更让他有兴趣的,是眼前的一个男人。

    他当然不喜欢男人,可这个男人却让他喜欢。

    这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面若刀削,却仿佛是个随和的人。

    他就这样坐在将军府的门口磨刀。

    一推,一送,一柄两尺长的漆黑短刀,似乎被黑夜吞噬了。

    或者,是这把刀吞噬了光。

    “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也在磨刀。”南宫说。

    “这把刀磨不好。”那人说。

    “那你为何还要磨?”南宫说。

    “现在磨不好,以后总会磨好的。”

    南宫走近他,细细打量这把刀。

    这是一把平凡无奇的刀,只是看起来断了一截。浑身漆黑,没有刀锋。

    “这把刀为何只有半截?”南宫说。

    “我没想到你是一个这样好奇的人?”

    “我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那不是很好吗?人生若总是在意料之中,那还有什么乐趣。”

    人生若总在意料之中,那还有什么乐趣。南宫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竟觉得他说的很对,无法辩驳。

    他将这句话记在心里,然后说:“这个国家想杀你的人不少。”

    “这个天下想杀我的人也不少。”

    南宫忽然发现,这个人仅仅比自己大了几岁,却仿佛经历了人世间的一切折磨与痛苦。否则,他怎么将如此令人绝望的话,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那人见他不说话,便主动问道:“你可认识这把刀?”

    “不认识。”并非嘲讽,南宫真的不认识。他只认得剑,且只认得一把剑。

    “这是昔年刀绝傅雨雪的黑断刀。”

    “不知道。”

    “你的确应该不知道,傅雨雪已经消失十年,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人忘记太多的事,和更多的人。”

    “但是对某些人来说,有些人是永远无法忘记的。”

    “没错,就像我永远忘不掉傅雨雪,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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