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天下棋会（7）
隔了良久，忽尔博特方回过神来，定定地瞧着棋盘，按预先之想下了一手棋。乔南心中早已想定，落子如飞，应了他一手。如此弈得五六手之后，忽尔博特先前所想棋路用尽，随强自收慑心神，凝神思索。但无论如何，师妹汪芷渃的身影总在心中出没，竟无法静下心来，暗忖：“我虽早知她为盐帮帮主，统领中原及江南一带枭雄。今日突地来到京城，所为何事？莫非要与天地会联合，来捣乱天下棋会？若与师妹对敌，自己该当如何？”
忽尔博特陷入了长考，久久未动，仿若一座雕像。乔南凝神观棋，并不以为意，身形亦是岿然不动。高台下嘈嘈杂杂，有人等得不耐烦，甚至有人骂骂咧咧。裁判官本欲提醒忽尔博特行棋，但顾虑他位高权重，又极受皇帝器重，竟不依惯例，任他长考。半个时辰后，忽尔博特紧皱眉头，于中腹之地放了一手棋。此一手棋弈定，颇出乔南意料之外，盖因棋筋并不在此处，却是在右下角边地。此处若被乔南打入，有一天大之“劫活”（棋语：打劫求活），当在十几目左右。高手弈棋，胜负当在毫厘之间，当真是锱铢必较。边角不得补强，被敌侵入，变作劫活，多则自损十几目，与认输无疑；少则劫损（打劫时失地）几目，与高手来讲，失地惨重，若想扳回，千难万难。
乔南落子毫不犹豫，点在右下角边地二线。忽尔博特紧贴夹击，乔南反扭断······正如乔南所料想，棋弈至此，做成一个劫活。双方你来我往，不断寻找“劫材”（对方必应之招），以求夺得右下角边地。劫来劫往，十一个回合之后，劫材愈来愈小，忽尔博特左思右想，权衡利弊，忍痛强取边角之地，却弃了别地三目。此劫过后，双方很快进入收官阶段，棋局再无悬念，二人均落子如飞，令得台下观棋之人眼花缭乱。
片刻之后，高台上裁判官高声宣布：“棋手耿怀南执白取胜，胜三目整。”台下白自胜、香凝儿等天地会会众击手相庆，齐贺乔南进入天下棋会决赛，只待明日决胜之时，将赛场闹一个天翻地覆。忽尔博特却是另一番心情，棋赛结束后，他即刻隐入帐篷中，命一众大内高手寻觅汪芷渃，探知她来京目的。可转眼之间，再也见不到汪芷渃身影，只剩那顶兰尼轿子，孤零零停在高台之下。
是夜众人返城之后，回到天地会会所，留守之会众遇着乔南，尽皆道贺：“恭喜乔香主得胜，预祝乔香主明日成为棋王，一扫清廷威风。”乔南抱拳还礼，谦逊几句，急匆匆回屋打坐练功去了。原来体内衍生内力作怪，隐隐然有发作之象。
隔不多久，“旧病”果然复发，且来势汹汹，颇具凶象。香凝儿来看他，见到他痛不欲生之状，大惊失色，急惶惶唤来白自胜。白自胜看到乔南症状，知他体内变故已生，吉凶殊难逆料，也不搭话，双掌抵于他背脊之上，潜运内力，缓缓注入他魂门穴中。乔南得到外力相助，勉强将衍生内力压制下去。但他心知，借助外来内力之后，只能愈加激发衍生内力，缩短自己的“阳寿”时日。乔南心中暗自祈祷：“菩萨保佑，佛祖如来保佑，但叫我活过明日，参与棋王争霸战后再死不迟。即便得不到棋王头衔，能与白兄之师弟吴禁忌对弈，死而无憾也。”
次晨醒来，用过早餐后，乔南对白自胜耳语道：“白兄，等一会弈棋之前，你可否助我运功调息？”白自胜点头道：“乔兄弟，今日一战，胜了固然好；即使败了，也不必在意。我已安排妥当一切，棋赛一旦结束，便会有人接应你撤退。”
从京城至煤山，一路之上，三辆骡车鱼贯而行，蹄声“得得”，车行粼粼。香凝儿于乔南身畔默默相伴，一副心思沉沉的样子。白自胜坐与他身后，仍是双手抵了他背脊，将内力源源输入他体内。
一个时辰之后，一行人散开，陆续到达煤山赛场。其时艳阳高照，和风微拂，赛场上人山人海，歌舞升平，一幅太平年景盛象。
香凝儿伴了乔南，走至高台之下，依依不舍道：“不必介意输赢。如若感觉难受，不妨弃了棋局···我会接应你下台。”守卫士兵拦住香凝儿，乔南对她笑道：“放心，吴禁忌想要战胜我，没那么容易。”眼看香凝儿已是泪眼汪汪，乔南转身踏上高台，再不忍瞧她一眼。
俄顷之后，裁判官宣布比赛开始。猜先之后，乔南仍是执白先行。他一反常态，开局采用高低位布局，而非惯常之三连星。吴禁忌则取三连星布局，其后向中腹取势，隐然有一鼎定中原之意。乔南取了守势，中盘之前，只是被动应战，绝无一丝挑衅之意。如此一攻一守，波澜不惊，不觉已弈至午时时分。此时二人之对弈，虽不及龙争虎斗，但在寻常棋手看来，其思路之巧，应对之从容，辗转腾挪转换之妙，皆令人击节赞叹。
午时过后，中腹之战渐呈乱势，看得人眼花缭乱。乔南左手轻摇折扇，右手取盘中点心进食，对盘中局势，一副混不在意的样子。吴禁忌脸带微笑，落子从容不迫，偶尔端起桌上茶杯，浅尝轻酌一口，一副国手大师风范。又再弈得几手，在中腹之地，乔南飞快地落了一子，断然扭断了黑棋 一条长龙。吴禁忌思索良久，并未惊惶，而是选择反断，双方就此进入不死不休之状，再无退缩之余地。中腹之战，历来对棋手心算能力要求极高，顶级高手，往往能借此击败对手，一锤定音。台下白自胜看到乔南大胆变局，扭断对方长龙，逼迫对方比拼心算能力，暗暗点头赞许道：“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孺子可教也。”
乔南领着一条长龙，自中腹起始，渐渐接近边角之地。他布局采用高低位，边角之地尤为稳固，此时接应长龙而归，可谓无后顾之忧也。吴禁忌一路缠斗，战火愈括愈广，杀得意兴奥然。眼看对手也将接应而归，乔南当机立断，连落两子，子子分断，瞬间将之分作了三截。棋局顿时成为了一幅乱战之局。台下众人见到如此棋局，尽皆拍手叫好，期待一场龙争虎斗之战。
吴禁忌天性好战好胜，心中虽有些许惊讶，但并未发怵，沉着应战，妙手解棋，令得对面之乔南也心生钦佩。分段缠斗之下，双方互有得失，难以看清棋局走势。
二人于高台之上凝神对弈，不觉已近三个时辰。乔南沉醉于棋局当中，当真是物我两忘。斗至酣处，他信手拈来，于右下角连落三子，将吴禁忌一节龙尾死死困住，眼看再无腾挪之余地。棋局至此，吴禁忌方才心中惊惧，生了畏惧之心。他手中攥了一枚棋子，举棋不定，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暗忖：“若失了这一片棋，大势已去，无疑同输棋一般无二。倘若输了棋，我···我如何面对忽尔博特？如何面对师兄冷嘲热讽？见了师父，他又会说自己好高骛远，竟输给一位少年······”当此棋局“生死”关头，他心中千思百结，顾虑重重，竟陷入了长考，久久不愿落下手中棋子。裁判官按例当警告他，但斜眼瞥处，看到忽尔博特“不可”之眼色，随正襟危坐于椅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模样。台下有众人及天地会会众大声斥责，责裁判官监督不公，职责未尽。
乔南合上摺扇，静等对手落子，忽觉腹中翻江倒海，疼痛难当，衍生内力究竟还是发作了。他弃了摺扇，跌坐于高台之上，勉力运功打坐起来。此时台上二位棋手，一位举棋不定，脸色苍白，似大病初愈；另一位脸色通红，虚汗直冒，与地上打坐练功。众人见了这等奇景，尽皆啧啧称奇。
白自胜知乔南旧病发作，若无外力相助，恐性命垂危。急切间，他飞身跃上高台，双掌抵于乔南背脊之上，内力源源输入他魂门穴中。高台上忽尔博特看得清楚，认出乃白自胜轻功身法，暴喝一声道：“拿下反贼白自胜！”随飞身直扑而去。四五位大内高手紧随其后，手执刀剑，齐齐围了过去。忽见台下一胖大和尚跃上台来，宣声佛号，说偈道：“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忽尔博特右掌斜劈，“啵”一声响，白自胜口中吐出一口浓血。忽尔博特欲回掌再击，岂知一运力之下，掌心灼痛，竟如生根了一般，无法回掌。那胖大和尚见他迟迟不肯回掌，只道他有心加害白自胜、乔南，依样画葫芦，也将右掌抵于他背脊之上。高台上左侧转出一人来，身着灰衣灰袍，面色清瘦，腰背微驼，却不是老冤家淳二先生是谁？他眼见主子受那和尚攻击，立功心切，潜运火云内力，一掌击在那胖大和尚背上。他本欲一击而退，岂知右掌便如生了根一般，分毫不动。情急之下，他猛力发送火云内力，想生生震死那和尚。
高台上五人连成一串，均凝立不动，甚为滑稽。台下观棋众人见到这一幕，皆不知其所以然，更有人放声大笑。哄笑声中，一位女子身影飞跃上高台，正是乔南的干娘——盐帮帮主汪芷渃。她劈手一掌击向淳二先生，口中道：“你这奸佞，伤了我孩儿。拿命来！”她一击即中，也如前面四人一般，再也脱不开手掌。几位朝廷大内高手见此情形，心中忌惮，挥舞刀剑兵刃，从后劈向汪芷渃，兵刃甫一触身，便如中电般脱手飞出，反伤了一位自家兄弟。几位大内高手心中大骇，人人戒惧，各提了兵刃观望。
“人串”之最前面，乔南只觉加诸与自身的内力愈来愈强，极速与体内两股内力相撞，继而又于争斗、汇合中逆向涌出。仿若潮起潮落，将体内四肢百骸击打得直欲破裂。他强忍剧痛，心中仍在想着吴禁忌棋子究竟落在哪里。棋桌对面之吴禁忌见六人串成一“人肉串”，不觉目瞪口呆，半晌才道：“白师哥，忽尔博特大人，淳二先生，你们玩的是什么把戏？难道如此有趣吗？”对面六人对他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人人脸色变幻不定，仿佛着魔了一般。
乔南体内“潮汐”反复了几遍，愈加狂野，对四肢百骸之冲击无以复加。他神志渐渐模糊，感觉黑暗中自己狂喊：“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体内火云掌衍生内力突然发觉，宿主正在消亡当中，自身内力愈来愈弱，已不足以支撑它形成衍生内力。疾撞之下，它通过白自胜、忽尔博特之手，来到了胖大和尚体内，极速与来自淳二先生的火云掌内力汇合。一经汇合，衍生内力仿若找到娘家一般，后面是忽尔博特和白自胜所发极强内力，前面则为火云掌“原生体”，自然而然地，它裹挟着淳二先生所发内力，汹涌澎湃着返回“原生体”中。
淳二先生正自诧异，自己所发火云掌内力，仿佛泥牛入海，瞬间便不见踪影。正自思虑之时，忽觉一股足称狂野的内力汹涌而来，瞬间充溢至体内四肢百骸，奔流不息，竟似无穷无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