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是李少明和林晓美去张医生家复诊的日子。
张医生的农家小院，已经成了他们的休闲地了，与其说是复诊,不如说是散心访友。
师母经常会做好吃的小点心给他们。这天，知道他们要来，师母已经在厨房里蒸起了桂花糕，用的是山里摘来的金桂，满屋桂香醉人。
复诊的结果当然是令人满意的。张医生看着神情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晓美，象艺术家看着一件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一样。他很仔细地评估了晓美的病情，将药量略微减少了一些，又叮嘱了李少明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大家便坐在院中喝茶，吃桂花糕。
小院里有微微的凉风，晓美体弱，已经穿起了薄薄的秋衣。院里的月季依然开着一片繁盛的花，而紫藤已经落了，只留下虬劲的枝干。几只散养的鸡在树下刨着土找虫子吃。在这样的秋日午后，喝茶，看花，享受微风，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可是，山里的天气似乎比城里的更易变。一片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飘来，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阴了下来，风也大了一些，二人怕变天，赶紧起身道别，这里离市区有一些路，要是下了雨，这路就不太好开了。师母很贴心地拿保鲜盒装了一盒桂花糕，送到了晓美的手里。
他们没有想到，这秋天的天气也如夏天一样，说变就变。车子开出去不到一公里，铺天盖地的雨就下来了。
李少明在宁城也呆了很长时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那雨水既不是点，也不是线，而几乎象是有人将一大盆水从天上直接倒了下来。视线里根本没有路了。雨刮器调到了极限，无比卖力的刷着前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李少明艰难地辨认着前面的路面，这是最差的一段路，只要过了这里，前面的路况就好得多了。
忽然，李少明只觉得车身猛地一震，随即如被人推了一把似地往前冲了出去，只觉得一阵剧裂的震动，耳边听得晓美的一声尖叫，随即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宁城医院一间加护病房，林晓美尚在昏睡中。
已经过去二个星期了，她依然昏睡不醒。
一身蓝白条的病号服下，是她那日渐瘦削的身体，苍白的脸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一只露在被单外的手臂细如木棍，身边的监护仪上，有规律地显示着一连串波形，证明这是一个尚有活力的机体。一瓶乳白色的液体正一滴滴地滴进她的血管里，一个月来，这瓶营养液维持着这个残灯般的生命。
纪江手拿一个一百毫升的针筒，正从一个保温筒里抽取汤汁，然后从一根橡皮管里注进去。这根管子正通过晓美的鼻腔到达胃里，这样，所有的流汁便可以到达胃腔，再由胃吸收。他的动作已经相当熟练。灌完了汤汁，他将手擦干，又为林晓美翻了一下身子，医生说了二个小时要翻动一下，不然，容易长褥仓。当他接触到晓美的身体时，不禁一阵心痛，这分明已经是一把骨头了啊。
翻完了身，他又坐下来，拿起一本书，对着林晓美轻声诵读起来，读一些病人平时喜欢的书，这也是一个唤醒她的方法。他不知道晓美爱读什么书，于是，便从家里的书架上翻出了一本《简爱》，这是中学时代他们班女生都爱读的书，他想晓美可能也会喜欢。
“那天，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其实，早上我们还在光秃秃的灌木林中溜达了一个小时，但从午饭时起（无客造访时，里德太太很早就用午饭）便刮起了冬日凛冽的寒风，随后阴云密布，大雨滂沱，室外的活动也就只能作罢了……”读到这一段时，他不禁想起了那天那起惨烈的车祸。车子连环撞，晓美他们的车就夹在中间，救护车到时，二人已经不成人样了，好在有安全气囊，总算保了命。
正读着，他只觉得握着的林晓美的一只手忽然动了一下。纪江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这些日子来，自己几乎无时不刻盼着林晓美醒来的一刻。
他低头去看自己握着的林晓美的手，那只手又动了一下，现在，他能清楚地看到晓美的一个纤细的手指正在努力在往上抬，接着，边上的一只手指也动了一下，这下子，纪江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欣喜若狂，一边叫着“医生，医生”，一边冲出病房去。
医生很快就随着纪江来到了，他们翻了翻林晓美的眼皮，又拿棉签试着掸林晓美的睫毛，这次，他看到晓美的眼皮明显地动了，然后，医生又检查了林晓美的四肢，全部查完后，便对着纪江说：“小伙子，病人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各个反射也正在恢复，我们再调整一下催醒的药物，你继续读书唤醒她，看来，病人醒过来的希望很大。”
纪江一听，眼睛一酸，差点流下泪来，半个月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林晓美终于能醒来了。
趁着护士给林晓美做护理的时候，纪江去医院的看护中心请了一个临时护工，交代了注意事项后，他要回家收拾一下。
家里到处灰蒙蒙的，餐桌上依然是堆得高高的书和资料，卫生间里还胡乱放着上次洗澡时换下来的衣物。面对着镜子，纪江几乎要不认得自己了：二只大眼睛深陷，脸上胡子拉喳，头发好久没理了，乱蓬蓬地顶在头上。身上的衬衣皱巴巴的，领子上也有了黑黑的一圈污垢。也难怪，离上一次洗澡已经一个星期了。现在晓美随时都有可能醒来，他要好好洗个澡，理个发，换身干净衣服，不能让晓美看到一个山林野人般的自己。
上海一家高档医院的病房里，李少明正躺在床上，他的腿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灰色条纹的病号服套在他的身上显得宽大了些。这些天来病痛的折磨使他的脸上线条更加分明，眼睛也有点凹陷，整个人似乎比原先小了一号。
天气已明显有了凉意，他将伸在外面的胳膊放进了薄薄的毯子下面，心里念叨着：“蔡薇怎么还不来呢？”他记得蔡薇是去给他买早点了，怎么到这时候还不回来呢？他的脑海里又浮上了蔡薇那美丽的脸庞，那亮晶晶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红艳艳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