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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周松春的小女儿(2/2)


    “格好额呀!”老太太高兴地说。

    “格侬,准备一些木头,吾过两天来拿。”姬季远落实着。

    “好额!好额!”老太太高兴地说。

    这天,姬季远上早班,下班回到家里,他先去,看了看父亲。

    “侬叫人,来看房子勒?”父亲问。

    “没有呀!啥人来看房子勒?”姬季远,惊奇地问。

    “刚刚下半天,来了三个小姑娘。敲了门,我问伊拉寻啥人?伊拉一个也勿睬吾。就勒房间里,东看西看。后来又到汰浴间、晒台、侬额小房间看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父亲不满地说。

    姬季远,知道是谁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怒意,从心头涌起:“神经病!”姬季远骂了一声:“下趟伊拉再来,勿打招呼,侬就拿伊拉赶出去。”姬季远愤怒地,关照着父亲,“对于把自己的父亲,视同无物的人,怎么可能同自己,在一起生活呢?”他愤愤不平地想着。

    第二天,下班回到家里,小弟弟来了,正坐在了,他的亭子间里。

    “啊!侬来勒,有事体伐?”姬季远问。

    “寻侬,到SH来,白相相(玩玩)。”小弟弟回答。

    “好额!好额!侬勒格里,住几天伐?”姬季远,高兴地要求着。

    “好额呀!”小弟弟,高兴地说。

    正说着,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两个人,向门口望去,出现的,竟然就是那个“小小妹”。她一走上来,就把门开到了底,然后,靠身在门框上。摆出了一副,生怕被别人强暴,立刻就可以,逃走的姿式。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也太做作了吧?”一股被羞辱,而引起的愤怒的感觉,由心田冉冉地升起。但姬季远忍住了,他只是冷冷地问:“有啥事体伐?”

    “阿拉爷,想看看侬,侬后天夜快(傍晚),可以到阿拉屋里,来一趟伐?”那个“小小妹”,干巴巴地说。

    姬季远想了想说:“吾早班下班,四点钟可以伐?”

    “差勿多!”说完了,那个“小小妹”就走了,连再见,也没有说一声。

    “名人的家庭,富豪的女儿,家教、规矩都严得很。为什么,这一点礼貌也不懂,这难道不是,家教、规矩的一部分吗?”姬季远不解地想着。

    底楼的“阿三头”,在红色线厂上班,姬季远下去,问了他一下,他明天上中班。

    “阿三,明朝有空伐?上半天。”姬季远问。

    “上半天有空额呀,有啥事体?”阿三问。

    “阿拉小阿弟,来SH白相,明朝上半天,侬能勿能,带伊出去兜兜(转转)。”

    “可以额呀。”阿三回答。

    姬季远,掏出了十块钱,递给了他。

    “又勿吃饭,顶多两张电车票,格钞票吾有额。”阿三推开了钱。

    “好!格谢谢侬勒!”姬季远谢着。第二天下班,他回到家里,在一楼,碰到了“阿四头”。

    “季远!侬阿弟,是乡下人伐?”阿四头问。

    “是……”?姬季远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小弟弟,在SH县马桥乡,确实是在,乡下种地的。

    “吾同阿拉阿三,领伊去看‘国际饭店’,伊帽子啊落脱唻!哈哈!”他高兴地笑着。当时,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是SH的,最高的建筑。这显然是嘲笑,小弟弟没见过世面。

    姬季远,看了看他,无奈地笑了笑。人家毕竟是,受你之托,陪你弟弟去玩了,还计较什么呢?

    第二天,姬季远下班,直接去了那个,吴江路、QH路口的弄堂。她们让他,在大房间里,坐了下来。

    那个大妹,还在弹着她的琵琶,弹得还是那么地生疏。

    “侬线裤,又漏出来勒。”她又威严地指着,姬季远的裤脚管,提醒着。

    她为什么,就对我的裤脚管感兴趣呢?姬季远无法理解,但他这次,不打算理睬这个,骄傲的女人了。

    “侬弹额,是‘阳春白雪’额第一段,‘独占鳌头’伐”?姬季远问。

    “侬哪能晓得?”那个大妹,惊得,眼珠也要掉下来了。

    姬季远,在“四六九”的演出队里,有一个姓陈的女同志,从小就弹琵琶,这“阳春白雪”,也是她,经常在练习的。因此,姬季远听得很熟。

    “侬手法也不清楚,吾看侬,几乎天天勒弹,想靠伊吃饭,这样子,是行勿通额。侬晓得:“轻拨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伐?”

    “勿晓得!”大妹不解地回答。

    姬季远,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这个高傲的女人,一而再地,羞辱着自己。总得让她知道一下,什么叫,山外青山、楼外楼吧?

    周松春回来了。他今天特地,早了一些时候回家。姬季远连忙站了起来,望着这位,自己从小,就喜欢的滑稽大师。

    “侬坐!侬坐!”滑稽大师,微笑地让着座。并拉了条椅子,在姬季远的对面,坐了下来。

    “侬平常欢喜点啥?”他用,略带尖腔的嗓音问道。

    “看书,打篮球。”姬季远回答。

    “喔!侬欢喜看,啥额书呐?”大师又问道。

    “啥额书都看。”姬季远回答。

    “哪个方面?额呐?”大师又问。

    “吾也勿晓得,只是拿到手里额书,都看额。”姬季远回答。

    “侬晓得吾,是做啥额事体额伐?”大师扬了扬,他那双,倒挂着的眉毛。

    “晓得,吾从小,就欢喜听侬额戏,还有杨、张、笑、沈额。”姬季远回答。

    “喔!侬还晓得,杨、张、笑、沈?”大师惊奇地问。

    “是额,伊拉额,‘七十二家房客’,‘糊涂爷娘’,也是,蛮有意思额”。

    “格么侬认为,是吾同姚羡双,唱得好,还是格,杨、张、笑、沈,唱得好呐?”大师考教地问。

    姬季远,想了想说:“各有千秋,就像黄山,同华山比一样额,一个秀丽、一个险峻,难分高下。”

    “喔!见识勿凡!见识勿凡!”大师很欣赏,姬季远直言不讳的精神。他想听的,就是中肯的意见,不是,虚与委蛇的马屁。他看了一眼,那一角的,二女儿的男朋友。他可是,对大师大加赞赏,而对杨、张、笑、沈,都是大肆地贬低的。

    其实,杨、张、笑、沈,是SH滑稽戏的,另一个派别。是同周松春大师,分庭抗礼的。他们是杨华生、张樵农、笑喜喜、沈一六。大师自己也知道,他们同自己,是不分左右的。能听到真心话,他感到,面前的这个小伙子,很有个性,他很欣赏。

    “阿拉还是,回过头来讲书伐!侬欢喜,历史、地理、语文、数学,还是物理、化学?”大师又问。

    “地理、数学、物理、化学,格都是,勒学堂里读额,吾看额,主要是语文、历史。”姬季远说。

    “啥额语文呐?”大师,又追着问。

    “啥额都看,唐诗、宋词、元曲、四书五经、中外小说,都看。”姬季远,高兴地回答。

    大师显然,愣了一下,“这似乎,包含得太广了吧。”他又看了一眼,那张年轻的脸。无法相信,应当考一下,但他想着,以什么为题呢?他愣神了一下。

    姬季远,在静静地等着。

    大师从愣神中,回了过来,“就讲宋词伐,侬最欢喜,哪一首宋词。”大师又考着他。

    “格多唻!辛弃疾、苏东坡、柳咏、李清照、张孝祥、张元干、还有秦观。”姬季远回答。

    “侬能勿能,以侬目前额处境,寻一首,对应额宋词伐?”大师又考着问。

    姬季远,想了想说:“格蛮难寻额,要么吾为伊拉。”他指了指,二妹和她的男朋友:“寻一首伐?”

    “也可以,侬寻伐。”大师,痛快地答应了。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侬看可以伐?”姬季远问。

    “可以!可以!格侬可以,为吾额情况,寻一首宋词伐?大师又出了题。

    “格便当(容易),就用苏东坡额,‘江城子’伐!”姬季远说。

    大师的脸色,有些变幻,。显然他以为,姬季远要说,“十年生死两茫茫”的,那一首“江城子”了,因为那一首很有名。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姬季远背颂了,这首,苏东坡的“江城子”。大师哈哈大笑,大声说:“知我者也!知我者也!”

    老太太,走了进来:“啥事体,介开心(高兴)啦?”

    “啊呀!格小囡(孩)!格小囡,有意思!有意思!”大师高兴地回答。

    “老头子,介开心做啥?”老太太,不解地问。

    “啊呀!侬勿晓得额。”大师笑着,摇着手说。

    “啥额事体,介开心?”一个粗重的声音,从楼梯中,传了上来,随即,有人走进了门。

    这人同大师,是兄弟俩,但一点也不像。他圆圆的脸,大大的头,粗眉粗目。大师的二女儿,三女儿,倒是同他,有些相像的。这是大师的哥哥,是另一个大师,他叫“姚羡双”。姬季远也知道他。他们兄弟俩,从来都是,双双上场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嘛!”

    “格小朋友,有意思,侬有啥额东西,可以考考伊?”大师介绍着说。

    “小朋友是客人伐,格要讲讲清爽额。万一吾,题目出得,刁钻促狭(很难捉摸),伊回答勿出来。侬勿是,面子也没有勒吗?”那个大师,爽朗地笑着问道。

    “没有关系,侬姚羡双,只要问得出来,都可以额。”大师让他放心地问。

    “格好额,格吾,促狭了啊?”姚大师提醒着。

    “勿要紧。”周大师,抬了抬手。

    “当年,袁世凯手下,有三个大将,分别叫龙、虎、狗。侬晓得,是啊里三个人?侬讲讲看。”姚太师,仰着头问着。

    这个问题,确实很促狭。但姬季远读过,袁世凯的,“小站练兵记”这本书,这自然便难不倒他了。

    “龙是,王士珍,虎是,段祺瑞,狗是,冯国璋。”姬季远回答。

    姚大师愣了,他转向周大师,轻声地说:“哎!格人,从来没有看见过,侬屋里额,‘毛脚’伐?”

    “勿要,瞎讲三千。”周大师回答。

    “喔!吾晓得勒,哈哈!哈哈!哎!侬勿讲,吾就勿晓得啦?哈哈!”姚大师,爽朗地笑着,向楼上走去。

    有一天,姬季远,约了周江净,一起来到了,“鹦鹉”大哥的家。

    “格朋友,吾勿想,再谈下去勒。”姬季远,开门见山地说。

    “啥额?格朋友,侬勿想谈勒?”周江净,惊得愣了。

    姬季远转向,“鹦鹉”大哥和阿嫂,“能勿能,麻烦你们,去帮吾讲一声。”

    “什么?伊拉爷是名人,侬到哪里去寻”,阿嫂,大声地气愤地说。

    “伊拉爷是老好额,但吾又勿是,寻伊拉爷。”姬季远,小声地说。

    “伊拉屋里,刚刚补发勒,两万多块洋鈿,格钞票,侬做几辈子,也赚勿到额,侬要想清爽。”阿嫂又说。

    “吾想清爽勒。人活勒世界上,要有生存额地位。两个人,一道生活,要有感情基础。格是,最基本额东西,伊拉都没有。爷、娘再好,又哪能呐?”姬季远,申辩着说。

    “侬赤那,格么好额事体,侬还,推三阻四,侬倒底,拎得清,还是拎勿清?”周江净,愤愤地说。

    “格掉侬,侬去哪能?”姬季远无奈地,要求着转让。

    “人家看勿中吾,一开始,就看过了。讲吾人太矮,长得又粗相,吾再介绍侬额。现在人家,已经彻底看中侬勒。侬看,侬又出花头勒。”周江净屈辱地说。

    姬季远,拍着老友的肩膀:“从旧社会到现在,就讲究门当户对,吾是工人家庭,对方是名人、富豪,配勿到一道额。要么受气,要么吵相骂(吵架),有意思伐?”

    “格事体,到现在格地步,人家都认为,侬是最合适额。但侬现在,又讲勿可以。格口,阿拉是开勿出额,要是开格额口,好邻居也做勿成勒。”阿嫂,颓然地说。

    “……?”姬季远无语了。

    姬季远抓紧时间,把那个床头柜做好了。赶紧送了过去,老太太,满脸堆笑地迎着,硬要他坐一会儿。但姬季远讲要上班,老太太也无法强留。只能,一叠连声地说:“来噢!来噢!”

    姬季远低声地,“嗯”了一声,骑着车就走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去过那条,吴江路、QH路中间的弄堂,也没有去过,“鹦鹉”大哥的家。也没有去过,他邻居的家。

    过了一个星期,这天,姬季远上中班。突然,楼梯轻轻地响了。姬季远举头,向门口望去。只见那个“小小妹”,低着头走到了门口,她斜靠在门框上。不过,这次她没有,故意把门开开大。

    “有啥事体伐?”姬季远问。

    “阿拉娘,叫侬去。”那个“小小妹”说。

    “吾勿去勒伐!”姬季远回答。

    “为啥呐?”那个“小小妹”又问。

    “因为阿拉,勿可能走到一道。”姬季远回答。

    “为啥呐?”那个“小小妹”,还是这样问道。

    讲什么呢?讲门不当、户不对,她能听懂吗?那讲什么呢?姬季远转念想着,说:“阿拉爷勿同意。”推在父亲身上,那可是,最好的借口了。

    那个“小小妹”,再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就走下了楼梯。这一次,她还是没有说“再见”。

    又过了两天,姬季远还上中班。中午饭后,有一阵脚步声,传了上来。姬季远,走到房间门口,只见是,周松春家的,那位老太太。她后面跟着,那个“二妹”。她手里拎着一个大蛋糕。

    “侬爷勒勒伐?”老太太,亲切地问。

    “勒勒!”姬季远回答,他向房间里,喊了一声:“阿爸!有客人来了。”

    阿爸迎了出来:“啥额客人啊!”他见是一个,从不相识的老太太,迟疑地问:“侬……侬是……?”

    老太太,进了房间,自我介绍道:“吾是周松春额,屋里厢额(妻子),侬儿子同阿拉小女儿,谈朋友也谈了,有一段时间勒。”

    “噢!”阿爸听了,也没有露出,惊喜的表情。也没有显露,逢迎的姿态。但也没有露出,看不起的神色。他一个,二十年代的司机,这样的人家,见得多了,因此也不以为然。

    “格哪能呐?”父亲问。

    “吾想是勿是,让伊拉两嘎头(个人),再谈下去,侬看好伐?”老太太,笑吟吟地,直截了当地要求着。

    “阿拉儿子额事体,吾从来也勿管额。侬有啥额事体,还是搭伊,自己讲伐。”父亲坦然地说道。

    老太太,望向了姬季远。

    姬季远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当面给拆穿了谎话,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得转头,向窗外看去。

    老太太,一看这情况,什么都明白了。她毕竟也是,饱经世故的人了。

    “好额呀!格吾先走了,再会!”老太太,转身向门口走去。

    “再会。”姬季远同父亲,一起应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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