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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一挤压车间(2/2)

    “侬看侬,人啊没搞清爽,就瞎拉,范天保是伊。”他指着那个,不到四十岁的人说。

    “侬有啥事体?侬讲!”那个范天保,开口问话了。

    姬季远也给自己的莽撞,搞红了脸。他想,总工程师总应该年纪很大吧?不料这个总工程师,才比自己,大了十来岁,他不好意思地说:“阿拉厂额,中频炉爆脱勒,伊拉讲,只有寻侬再有办法好想,生产全部都停下来了,帮帮忙好伐?”姬季远双手抱拳,使劲地作着揖。

    “勿要急!勿要急!侬是啥额厂额?”范天保笑着问。

    “‘铅材厂’!噢!‘SH铅锡材料厂’。”姬季远回答。

    “是安远路上额,‘铅锡材料厂’伐?”范天保问。

    “是额!是额!”姬季远连忙回答。

    “吾勿是,帮你们厂,培训了两个电工勒吗?张是正还有吕洪发,伊拉都会修额。”范天保说。

    “但是,伊拉都调脱了。”姬季远,无奈地回答。

    “格末好伐,吾跟侬去伐。”范天保客气地说。

    范天保,跟着姬季远,来到“铅材厂”,才一会儿,中频炉便能正常地工作了。

    姬季远,硬拉着范天保,到他的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车间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口水。

    “今朝,真额要谢谢侬勒!”姬季远,不无诚恳地道谢着。

    “勿要谢,你们厂,是吾设计额,第一只炉子额用户,吾当然会来帮侬额。”范天保,笑吟吟地回答。

    “格侬住勒,啥地方呐?”姬季远,实在忍不住地问。

    “就勒,你们厂额隔壁。”范天保,展了展双眉,笑得更加欢了。

    “阿拉厂?隔壁?”姬季远惊得,瞪大了他的那双眼睛。

    “要勿是,吾哪能会,拿吾设计额中频炉,最先推广拔你们额工厂呐?”范天保还是,笑吟吟地说着。

    “噢!”姬季远恍然大悟了。

    在范天保的建议下,姬季远要求厂里,又买了一台,中频电流配电箱。同时又派了两名电工,到“SH电炉厂”,进行了培训。

    以后,中频炉还是,经常地发生故障。在每次发生故障,而无计可施的时候。姬季远总是,不管是晚上六、七点钟,还是夜里十一、二点钟,都去老范家,敲他家的门。老是苦苦地哀求,请老范帮忙。那老范,人也真是好得无话可说,每次总是跟着就走。不管是手捧着饭碗,还是身盖着被子,每次都能,帮姬季远解决困难,每次都让姬季远,激动得,就差涕泗交流了。慢慢地、慢慢地,工人的操作,规范起来了。慢慢地、慢慢地,电工的修理技能,也提高了。姬季远终于,不再找范天保总工程师了。但他们两个人,已经成为了,忘年之交了。

    俪俪的身子,越来越沉重了。九月底就到预产期了,但还有一个半月要熬啊?一九八零年的天气,比往年热了许多,每天都有三十七、八度。他们俩住在亭子间,亭子间的屋顶,就是嗮台的地面。一整天热辣辣的太阳的照射。把热量全都凝聚在了,亭子间的屋顶。晚上,屋顶热量不停地散发,亭子间里近五十度了,根本无法睡觉啊?

    诸国平送来了一个电动机,220V的。姬季远用它,做了一个台式风扇。一打开这风扇,真是凉爽到了极点。但是好景不长,仅十五分钟,风里开始有焦味了,于是赶快关了。但时间越长,俩人便越怀念那十五分钟了。于是,又打开了风扇,但是,这次只有十分钟,焦味便又出来了。你会说:“不能去买一个吗?”可拿什么去买啊?茅中杰的四百元借款,还差得远呢?

    第一挤压车间,共有两台挤压机,除了400吨水压机外,尚有一台450吨油压机。一开始,这台挤压机,是挤重金属管材的,因此它的挤压筒,尾部的上端,开着一个加料的大洞。加料时,是从旁边的高台上的炉子里,把熔解成液态的重金属,从这个洞口,灌入到挤压筒里去的。然后驱动挤压杆,走过这个洞口,然后放水冷却挤压筒,然后再开始挤压。

    以后,由于国家环保要求的提高,重金属的管材的销量,竟越来越少了。但铝型材的销量,却越来越大了。于是,厂里就把这台挤压机,改成挤铝材了。

    450吨挤压机,最初的挤铝材,因为设备不同了,因此在450吨挤压机上,仍然采用了,挤重金属管材的方式。也就是,仍然在高台的电炉里,把铝熔成了铝水,灌入挤压筒的,尾部上端的大洞里。再把挤压杆慢慢地推进,通过挤压筒的那个大洞后。放水冷却,然后再进行挤压。开始的几周,操作的工人们,都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的,倒是没有出什么大事。以后大家便习以为常了,于是,终于酿成了大祸。

    那天,是复员军人罗富康当班。他吹着口哨,右手握着操纵棒。所谓的操纵棒,是一根十毫米粗,一百五十毫米长的铁棒。因为“铅材厂”的所有的挤压机,挡车工的手中,都握有这么一根操纵棒,是用来敲打,调节流量“凡尔”,一字形的手柄的。

    罗富康吹着口哨。今天不知怎么,心情格外地愉快。他用操纵棒在流量控制“凡尔”的手柄上敲了一下。这当然是代表加速,于是,他走到了挤压筒前,移开了铁皮做的挡板,俯下身去看了一眼。但他刚才的那一下,敲得应当是重了一点,挤压杆推进的速度也加快了。因此,空气还没来得及排尽,铝水便射了出来。但他浑然不知,当他俯下身去观察的时候,“啵!”的一声,一股铝水从挤压筒上的加料大孔中射了上来,正中他的右眼。他大叫一声,仰天倒在了地上。等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了三轮货车。并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离厂最近的,第六人民医院的时候。七百多度高温的铝水,已经把他的右眼烤熟了。医生毫不费力地,把那块铝,连同粘在铝上的,他的那只右眼拿了下来。于是,复员军人,便变成了,残废军人了。

    厂里受了,局里的通报批评,厂里按照400吨挤压机的挤压筒,照式照样做了一套设备,450吨油压机,便正式变成了铝挤压机了。当然,这是发生在,姬季远上任之前的事了。

    第一挤压车间,已经有十个班组了,400吨挤压机三个班组,450吨挤压机三个班组,两个精整班组,加上熔炼间,和冲床间。机械设备和电气设备,也已经相对地稳定了。于是,姬季远便开始组织劳动竞赛了。他从每个人的头上,拿出了一元钱,作为劳动竞赛的基金。他设立了四个奖项,第一个是产量奖,第二个是质量奖,第三个是管理奖,而最后一个,则是红旗奖。前三个奖,每个奖五元钱,而红旗奖,则有十五元之多。因为它是,前三个奖项的,分数的总和。

    于是,全车间工人的积极性,都被充分地调动了起来。车间里每天,都干得热火朝天,而管理则井井有条。车间干净得,地上没有任何杂物。通过大半年的磨合,姬季远已经在车间里,树立起了极高的威信。而许步远,也早已不是,打架斗殴的小流氓了,早已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管理人员。一个以身作则的车间主任了。

    争夺红旗奖,拿了十五元奖金,班组的六个人,一起去搓一顿,这在这里,已经形成了风气。

    这天是,星期一的早晨。姬季远走进了车间办公室里,见许步远,拿着一张生产记录单,在发呆。

    “哪能啦?”姬季远问。

    “上个礼拜(星期)六中班,卜伟德额丙班,挤压了七吨八,格是勿是,虚报额啊?”许步远问。

    姬季远拿过了,那张生产记录单。一个规格,一个规格地,用算盘加着,一点也不差,是有七吨八。这几乎是,平时产量的四倍啊?于是他们两,便进行了调查。

    调查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因为卜伟德班,上个月得了红旗奖,大家去搓了一顿,很是高兴。上个星期六中班,是本月的最后一班。他们算了算,这个月的红旗奖,已经保不住了。除非在产量上,再抓一把。于是,他们商量决定,中班下班后,再干了夜班。但干了两个班后,算算还不够。拼了!他们又继续干了早班,干完早班后一算,还差一点点,他们又干了星期天的中班。等星期天夜里十点半,甲班的工人,来上夜班的时候。只见他们六个人,个个摇头晃脑,跌跌冲冲的。并且头发蓬松,两眼通红。他们自发地,义务地加了二十四个小时的班,总共连续工作了三十二个小时。但他们,终于又夺得了红旗奖,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九月十一日,姬季远的儿子,呱呱地临盆了。儿子的生日,一开始还是不很好记的。但随着美国的双子楼,灰飞烟灭之后,这生日便再也无法忘记了。姬季远很是高兴,他一定要给他的儿子,起一个好名字。他翻了三天的辞海,终于选中了一个“忞”字。在“说文解字”里,“忞”是表示勉力,他希望儿子终生勉力。但不幸的是,儿子出生只有九天,就因肺炎住进了医院。儿子的“忞”,遭到了众人的否决。因为在SH话里,“忞”同命是同音同声的。改就改了吧!姬季远便把“忞”字,留给了自己。

    又过了一个月,劳动竞赛出现了异常,有的班,开始“跳单”了。这“跳单”,就是如果轮到排产单上,小批量的规格,就跳过去,直接生产大批量的规格。这种行为,姬季远是,早就见过的,当年“恒丰厂”的谢广良,不就是,一直依靠这一招,保持着,“SH市劳动模范”的称号的吗?

    姬季远立即召开了车间大会,对这种行为,姬季远大加批判。并规定,以后凡查到跳单,当日的产量不算,还要扣分。所以,跳单的行为刚一冒头,便被姬季远给抑制住了。

    但又出现了,新的情况。有的模具,一上挤压机便堵塞了,挤不出头了。这究竟是算模具不合格,还是“跳单”呢?这需要姬季远来研究、判断。但姬季远判断下来,全部都是模具的原因。他又开始,研究起挤压模具来了。

    他研究后发现,这些模具,基本上都是,因为铝的流速不一致。导致,有的部位出得快,有的部位出得慢,以至于堵塞了。如果把模具的定径(工作带),做相应的调整,应当就不会堵了。他拿了两付,试了一下。当时,是没有修模这个概念的,也根本没有修模的工具。姬季远只得,用双手捧着要修的模具,在立式砂轮机上,从正面,磨去了过厚的工作带。

    经他修过的模具,居然都能正常地生产了。姬季远转了转眼珠,便走到了生产计划科办公室,找了严大川副厂长。

    严大川副厂长,正在为,这大量的铝型材的订单,因为模具不好,而交不出货的事情烦恼着呢。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江名申书记:“以前熊震国,设计额模具,从来也没有,挤不出来额情况。现在,让江名申调走了,留下了吴漠虹。格额草包工程师,格模具设计得一塌糊涂,格哪能弄(办)啦?”

    姬季远来了,他问严副厂长:“格模具,都压勿出产品,哪能办啊?”

    “侬讲哪能办?吾是没有办法。”严大川,无奈地说。

    “严厂长,能勿能格样子,阿拉发动工人,一道想办法,来修好格模具。假使修好一副模具,完成订单勒,侬就奖励五元洋钿,侬看可以伐?”姬季远,试探地问着。

    “可以是可以,但是,每一种规格,都要技术科科长签字认可。要伊认可,技术科没有能力解决,拔车间修好勒,格再可以。”严大川副厂长,非常认真地说。

    “好额,就格样子。”姬季远,高兴地答应着,他回车间后,列了一张清单,上面写着,无法挤出的模具的型号。吴漠虹一一核对后,写了说明,便签了字。

    姬季远,甩开膀子大干了,他变成了修模工了。尽管机动车间,有许多人指责他,这样乱磨模具,把模具都磨坏了。但他也不管,还是这样地干着。但奇怪的是,经姬季远磨过、修过的模具,全部都出产品了,并且也完成订单了。

    第一个月,经技术科签字认可,她们没有能力解决,由工人们自己修好,完成订单的规格,一共有三十九个。姬季远,到严大川厂长处,领了一百九十五元奖金。

    这可是一笔大钱啊!为了庆祝。他给车间里的五十五名工人,每个人发了三块钱的“修模奖”,工人们高兴得,咧开的嘴都合不拢了。

    第二个月,姬季远又修好了,四十三副模具,拿到了吴漠虹的签字后,又去严大川厂长处,领了两百十五块奖金。

    姬季远又给大家,每人发了,三块钱的“修模奖”,工人们又乐开了怀,这样每个月发三块钱,不就是加工资了吗?

    这下,厂里又闹翻天了。因为每人每月五元钱的奖金,是严格规定的。第一挤压车间多拿了奖金,其它车间的奖金,就相应地少了,严大川找了姬季远。

    “小姬,格‘修模奖’,勿好拔勒。”严厂长说。

    “严厂长,格是侬讲额,厂长讲额闲话,勿可以勿守信用额伐?”姬季远,套着严厂长。

    “格没有办法,全厂闹翻天勒,讲你们车间,拿厂里额奖金拿光勒,只好停止勒。”严大川,无奈地说。

    “格!严厂长,没有奖金勒,工人们没有积极性勒,勿肯修模具勒,又要交勿出产品勒,格哪能办呐?”姬季远戏弄着严厂长说。

    “格啊没有办法,交勿出,啊只好交勿出勒。”严大川,还是无奈地说。

    “格好伐!”姬季远走了。

    当然,姬季远是不会不修模具的,他只是戏弄一下,严大川厂长而已。他还是每天修着模具,他还带了一个徒弟,叫倪旭日。以后,修模的工作,主要由倪旭日来完成。姬季远只是指导一下。每个月的产品,还是圆满地完成着,这交货是最重要的,有奖金最好,没有也没有办法,但决不能影响交货吧?

    一九八零年,全车间完成铝型材的产量,达到了一千七百多吨。比之七八年二百七十八吨,七九年五百九十一吨,增长了多少倍啊?姬季远,抹着额头的汗水,高兴地算着。

    吴漠虹,设计模具的水平,从来也没有提高过。因为她从来也不去,看挤压的情况,也不去看,模具出头的情况。倒是姬季远,通过了修模,对模具的设计,已经驾轻就熟了。但他没有机会试手啊?

    试手的机会,终于来了。

    “SH宾馆”,要装修最高一层的宴会大厅,需要订制,天花板吊顶龙骨的铝合金型材。型材是空心的,壁厚只有两个毫米。吴漠虹说,不可能做得出。她硬要客户,把壁厚加到三个毫米。但是客户不同意,因为加厚了,重量会大增,天花板的强度,会承受不了。正好双方在,激烈争吵的时候,姬季远走进了技术科。

    他拿起那张断面图,看了看说:“格,没啥额问题。”

    “侬讲额,要么侬来设计模具伐?”吴漠虹,故意为难地说。

    “好额呀!侬去签合同好勒。”姬季远,交代着那个客户。

    吴漠虹,又奇怪又醋意地,狠狠地瞪着姬季远。

    瞪也没有用,姬季远对于机械设计、机械制图,根本就不陌生,他很快就,画好了模具图。模具加工完毕后,第一次挤压就合格了。很快就完成了,这个较大的订单。

    以后,凡是吴漠虹说做不出,不让接的产品,严大川都去找姬季远,姬季远总是,能让他心满意足。因此,姬季远在领导心目中的地位,便越来越高了。

    姬季远又把,部队里的经验,带到了工厂里。在车间里举行了,大规模的大比武。挡车工,比挤压周期的长短,加料工,比料温的控制,比加挤压垫的速度,最后胜出的挤压工,他用400吨挤压机,挤完一个周期,竟然只用了三十二秒钟。

    一天中班,一上班400吨就坏了,挤压机没有压力了,估计是哪一个,O型密封圈坏了吧?

    姬季远,在集成块阀前,用一把螺丝刀,顶着一个一个的阀,把耳朵贴着螺丝刀的木柄,仔细地听着。并让挡车工,反复地试着。

    突然,集成块阀体上的一个液压缸,飞弹了出来。十几斤重的一大团钢,直接击中了,蹲着的姬季远的右膝盖。把姬季远,打得向后直倒了出去,人也晕了过去。

    工人们焦急了。三卡又不在厂,工人们拉出了三轮货车,七手八脚地把姬季远,抬上了三轮货车,七、八个工人,有的蹬着三轮车,有的飞奔着推着,直向第六人民医院冲去。

    半路上,有一个工人的工作鞋,跑飞了一只,他顾不得上去捡鞋,一脚高一脚低地,仍然地飞奔着。奔着奔着,实在没法奔了,他竟然摔去了另一只工作鞋。赤着双脚,在马路上飞奔地推着车。

    姬季远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见工人们,如此地不要命地,送他去医院,心中不由得,一阵一阵地痛楚着。

    到医院了,七、八个人,竟然把三轮货车,也抬进了急诊室,并同前来制止的医务人员,也吵了起来。一迭声地叫着:“快看!”,“快看!”

    姬季远扶着,走下了三轮货车,并让他们不要吵了,把三轮货车抬出去。

    X光片子拍出来了,“右腿胫骨头处,不完全性骨折。”于是医生给姬季远,打上了石膏,开了内服的药,姬季远便回家养伤去了。

    姬季远如坐针毡地,在家里养着伤。他天天想着,车间的生产怎么样了,设备怎么样了,订单完成得好吗?那个赤脚送他的工人,脚是否被扎坏了?他天天想啊想的,时而仰头望天,时而低头沉思。他不能离开自己的车间啊!他不能离开,那么多、那么好的工人啊!他实在在家里,待不下去了。于是,就在他伤后的,第十五天的一早,他拄着双拐,拖着打着石膏,不能弯曲的右腿,坐公交车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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