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发黄的墙面，昏暗的灯光。密集砸下的大雨，令本就雨渍满满的窗，近乎不透光。生锈的招牌杆，继续被侵蚀；漆黑的巨云，填满了天方；破旧的街道，本不亮堂；一下分不清昼夜黑白，瘫坐在咖啡馆，都如关了禁闭一样。汽车开过拐角，唰唰溅水；雨滴砸在屋顶，噼里啪啦；加之那阴风吹树，萧萧飒飒；太多嘈杂的噪音，令旧唱机中的爵士乐，都不再悦耳。
几瓶冰啤酒，一杯热咖啡。晕眩与伤痛中，情绪正悲凉。
“没经过帝国的许可，怎么能用时间机器呢？”
“你干涉文明的发展进程，似乎有些上瘾了呢。”
“随便向低等的物种讲述帝国的先进科技，您可真是没大没小啊。”
“拟态成了地球人，却也变得像地球人一样软弱……”
“以为身处遥远的星系，工作就没人监督了吗？身为一个宇宙社会学家，你管的闲事，太多了吧？”
“别指望得到宽限，我只给你一天的时间。滚回去！给我干点正事！”
……
林杰宇来回变换着动作，痛苦于一身如烙印般的伤，怎么待着怎么难受。他目光游散，精神恍惚，似乎被阿卡桀暴虐的一幕幕，仍在脑海中循环上演。
“太稀奇了，我从来没见你会落魄成这样。”
林杰宇仰脖灌了口啤酒，拿酒瓶的左手都在颤抖。
“那个打了你的小女孩，是你们军队的人？她能有这么厉害？”霍莫问道。
“……判断具有拟态能力的外星人，永远不要以外貌为根据。谁知道她那身装扮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倒别说，论压迫感，我给满分！”
“你平常打响指，传送、换景、神来鬼往玩得也一套一套的，当时怎么就没脱身呢？”
“……‘荒原’系统，作战用的。‘开拓者’的那点把戏，都是无害、搞科研的。换句话讲，我在她眼前，就跟变魔术一样。她可是拍拍手就能把我炸上天的！你见我什么时候打响指创作爆炸艺术了？我这种传送在她眼里，随便一想，就能给挡上……”林杰宇挤眼睛端起了酒瓶，刚送到嘴边，持久一顿，又颤颤巍巍地放回了原处，“哎呦不行，我感觉有点难受了。”
“你别喝啦，都第八瓶了。你现在模拟的是人类身躯，酒喝多了不行的！”
“那怎么办啊？我心里难受啊……观测宇宙都上千上万年了，我从未有今天这种挫败感。”
“没办法呀，毕竟你具备了人类的感情。其他文明的生物是怎样，我不了解。但既成了人，这些感情，都是难免的，要学会排遣。”
林杰宇忽回想起，霍莫第一次提到自己越发地像人时，就是在这里喝咖啡。当时的疑问，没空去解答。如今经历了涉及轮回的大实验过后，林杰宇有了不同的看法。他开始确信，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好事。
“霍莫呀，我很认真地问你一次。你真的觉得我越来越像人了吗？”
“那当然啊，我在和你相处的时候，没有任何的不适感。”
如此肯定的回答，林杰宇听后，噗呲一笑，面容之上却尽展忧愁：“霍莫呀，我不想这样说。但是……你不了解我啊。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啊。”
“哦？是吗？”霍莫颜色不改，斟了口咖啡。
“是啊，没错啊，就是这样的啊……除了每天跟我见面聊聊天以外，我所做的所有观测工作，你都没参与过啊。我怎么对待那些除你之外的人，你是不知道的啊。”
“跟你平常对我，差别很大吗？”
“人类以怎样的情绪对待蝼蚁，我就以怎样的情绪对待他人。而我把你看作朋友，这是不一样的。毕竟席利瓦联合帝国，是第三维度宇宙最最先进的文明。我带有一定的优越感，都是在所难免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选择留下呢？外卖店那件事，你就已经完成观测报告了。可你却并没有选择离开，还返回去教训那老板一顿。”
“我记得跟你说过，我只是觉得地球很有趣，想留下来多玩玩罢了。教训老板那事，我并不出于正义。只因为我拟态的数据里，有地球的参考价值观，令我看那老板十分不爽罢了。我那完全是撒气的举动啊，可别过度解读了。”林杰宇边说着，边撅起嘴角暗笑了起来，仿佛现在回忆起当时的状况，都令他感觉很爽。
但很快，这种得意的表情就从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经历过这次实验的失败，我才感觉，这种无所不能目中无人的优越感，并非出自我外星人的身份，而是科技和‘开拓者’给我带来的，从来都不曾改变。每接到一个新文明的观测任务，融入社会的程度，做什么样的工作，以及该怎么和人们去沟通，都是‘开拓者’推演观测的进度，提前安排好的。一切都是以科研和观测的目的为优先。也就是说，除去科研和任务，没什么是能影响我情绪的。”
霍莫依然淡定地喝着咖啡：“你是想说，我之前所认为的，你对可怜之人的怜悯，对可憎之人的愤怒，并不是你渐渐具备了人性，而是复杂的社会因素影响了你的观测进度，进而产生的短暂情感罢了。”
“没错！正是这样。意外吗？我所谓的帮武英辛，为他打破轮回，不过是看上了他那神奇的通灵能力。若不是冲这个，但凡是没一点科研价值的东西，我才不会下这么大的工夫。”
“理解，理解。就好比你跟我做朋友，也是方便接近逐影人组织，更快的获取通灵人的消息。但是，这很难啊……”
林杰宇听后，奇怪道：“很难？什么很难？”
霍莫平静地后靠着说道：“对我们地球人来说，想彻底看透一个地球人，没准都需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更何况，你是个高度拟态成地球人的外星人。具有优越感和高科技的同时，还可能会受到地球情感和价值观数据的影响。你是个比地球人更加复杂的生物，就算跟你相处十好几年了，我还是有可能看错的。而且啊，我敢打赌，你在地球的这么多年，可能连你自己都有点认不清你自己了。”
林杰宇捂脸苦笑了起来，指缝间透漏出满满的无奈：“没办法啊，我们工作的特性，就是这样啊。拟态人——帝国的工具。投入使用前，我们就是一批没有感情的空白的工具人。为了正确观测一个文明的发展，我们必须完全拟态成这个文明中的人。不同文明的价值观，定会对我们的决策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所以才有了相应的监管体制。你瞧，我这不就被阿卡桀给教训了吗？因为地球上的获得感与爽快感这两种情绪，驱使我做出了太多出格的举动。这种情况若没有完备的管理体系控制，联合帝国，会出不少叛徒的！”
霍莫越听越觉得有意思：“你这算是被打清醒了吗？怎么反思了这么多事情？”
“也许我这就叫不撞南墙不死心吧，一次又一次挑战学术行为的红线。从教训老板的那天开始，我就打破了宇宙社会学家的管理条例，并一发不可收拾，管了很多我这个行业不该管的事。瞧瞧我身上的伤痕吧，多深啊！再不反思，我就要被帝国淘汰了。”
“所以说……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呢？听你这意思，是要离开地球了吧？”霍莫依然反应平平，面无表情地吹着咖啡。
相反，林杰宇倒显得有点发愁：“是啊，没辙了，阿卡桀只给我一天的时间。离开的时刻，正是今晚，很快就要到点了。说真的，奇怪啊，我竟然会感觉有一点不舍。地球上的感情赋予我的这些东西，还真是麻烦呢。”
联想到这里，林杰宇回忆起了实验途中发生的一幕又一幕，那些他不曾注意或没时间注意的种种细节——“开拓者”在拟真引擎中失效时的惊慌、小晶的怒瞪、尤文夏的讥讽，以及武英辛在时间机器中提出的世界级难题，都引向了一个深刻的发问：“人类的情感，所带给我的，究竟是些什么呢？”
“嗯？”本想再酌一口咖啡的霍莫，听到以后，都停了下来。
“这也算是在你提及我越来越像地球人的那一刻起，开始思考的。武英辛的这场实验，是我私自的行动，‘开拓者’没给我安排任何的交际细节。因此，我凭借我的感觉，深刻接触了一些人类。后来才发现，我做得并不够好，他们也不喜欢我。小晶瞪我，尤文夏讨厌我，就连武英辛后来都开始怀疑我。也不奇怪，毕竟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直接断定他是凶手。在地球观测了这么多年，同地球人打交道的正确方式，我大概是一点都没掌握。况且，当‘开拓者’在拟真引擎中失效的时候，我真的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慌。你说说，要是没了‘开拓者’，我算个什么？既然地球情感与价值观没把我变成个地球人，那它带给我的，又是些什么？”
霍莫眨巴眼思考了一会儿：“嗯……各色各样的情绪？”
“是啊，也就这些了！而且这些情绪，还是累赘般的存在！”林杰宇拍桌有点激动，“实验失败了，我有挫败感；被阿卡桀打了，我感觉心烦；实验的途中又遭那么多人蔑视，我真是从未有过今天的这种挫败感！你说说，我啥时候叫你来喝过酒啊？借酒消愁，是你们地球人麻痹情感的一种方式，结果我现在都用上了。本来都该走了，我却又产生了不舍的情绪……嗨呀，对于一个地外观测者而言，拥有这些情感，可真不是啥好事！”
霍莫看着林杰宇激动的样子，摇了摇头，平静地喝了口咖啡。
“霍莫呀，趁着这该走了，我也就多说点吧。你对情感的把控，也太优秀了吧？什么事都激不起你一点的情绪变化。难道所有的牧师，都像你这样吗？你简直比我更像外星人啊！”林杰宇早就注意到这点，只不过现在才有机会聊。
霍莫平和地直视着林杰宇，这样解释道：“岁数大了，信仰深了，人也是会具备神性的。你不过是机器帮你做的事太多，缺乏自己的思考罢了。要是今后你脱离开‘开拓者’，每天都像这样思考人类的情感问题，再整个四五十年，到我这个岁数，就五十而知天命，什么大事都激不起你内心中的波澜了。”
“喔……这么神奇的吗？”林杰宇不由得长叹口气，“可惜啊，可惜啊。这么有研究价值的东西，我今后是碰不上了。”
林杰宇喝光了剩下的酒，忽坐直身子，表情正经，一副还要讨论大事的样子：“霍莫！趁着我走之前，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和你说说。你所懂的这些知识，也好帮我参谋参谋。”
霍莫着实是小有惊讶：“你这是想涉足地球的哲学领域吗？”
“不不不，不会太深入。只是需要你在信仰方面的见解，帮我做出点判断。”
“你这么一说，我还挺好奇的。快说说看。”
“我想跟你讨论，关于通灵人的一些事。毕竟这次实验我失败地这么彻底，心里多少也是有点不甘。于是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做出了一些新的假设。”
霍莫俯身向前，表现出一些兴趣：“嗯哼，继续。”
“当我最开始发现武英辛陷入轮回的时候，通过观察的种种细节，我所推演的轮回逻辑，是这样的——小晶在离开武英辛后，他的第二人格觉醒；之后便以寻找凶手为目的，到处狩猎恶灵；结果，恶灵狩猎多了，自己控制不住，其对小晶的感情，也就扭曲成了执念；就在这时，阿卡桀出现，把武英辛带回到过去；于是乎在夜间会疯狂的武英辛，绑架了小晶，杀害了小晶，之后就不知了去向；而小晶的魂灵进入到导航中，与儿时的武英辛相遇，开始了新的轮回。”
“嗯……你这么推演，逻辑倒也没错。”
“可问题在于，错了！小晶自始至终都记得武英辛，她根本就没参与轮回，只不过是吸引武英辛进入轮回的一种工具。如此推演的逻辑，就会变成这样——阿卡桀绑架并杀害了小晶；阿卡桀安排小晶与武英辛相遇；小晶离开武英辛，武英辛第二人格狩猎恶灵……然后呢？然后怎么接上呀？若不是我有介入，武英辛就会狩猎一辈子恶灵，最终精神崩溃而死。循环呢？轮回呢？这也接不上啊！”
“听你这么讲……还真是奇怪呢。”
“后来我有个十分关键的发现——阿卡桀在杀死武英辛的时候，从他的体内，提取出一种类似水晶的物质。这也是我这一轮实验下来，最想获得的东西——武英辛通灵能力的本源。”
“嗯……”霍莫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稍微有点沉闷。
“霍莫，通过你在逐影人组织里的经验，你告诉我，通灵人的这种能力，是不是会代代传承的？”
“不会的，组织中没有任何的记录。这种能力不伴随基因，虽也会传承，但只在没有血缘的人之中传承，方式仍旧不清。”
第十二章：第二“观测者”（第 1/2 页）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