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官之后,想要什么殊荣?朕都给你办!”
畅谈心中事的鱼九阳闻言,笑容渐渐淡下,化作一片恍惚回忆。
“咱家生在洪文朝六年,国家战事频繁,家中清贫无法,送了咱家入宫。”
“刚进宫那几年,因为老实木纳,又大字不识一个,常常被别人欺负。”
“那个时候宫里人野蛮啊,心黑手也黑,咱家就是受了委屈都不敢在人前显露,只敢半夜的时候悄悄蒙着被子或者找没人的地方小声哭。”
“有一回洪文爷忽然摆驾去渔太妃那里探看,点了咱家随行,碰巧那天奉茶的宫女生了病,就让咱家过去顶替。哎呦!咱家那年才十三岁啊,何曾这么近的侍奉过天颜?”
“咱家当时浑浑噩噩,迷迷糊糊的,大热的天竟然是连给圣上碾茶都忘了!”
景文帝看着鱼九阳讲着早几十年的这些宫廷琐事,竟是津津有味的笑道:
“想不到鱼公公这么稳重老练的人,也有轻忽犯错的时候。”
“说不上,说不上啊,我哪里是什么稳重老练,那还不是先帝爷抬爱,把我赶到那个架子上,生生装出来的呀!”
鱼九阳眉宇飞扬无奈,这个镇守宫门几十年如一日,在世人眼中性情古怪,不近人情的天魔太监,在谈及这些往事时,竟是如同邻家献宝的老小孩,逗得景文帝身后的几名女官宫娥掩口轻笑。
“那时候我瘦弱的跟个小宫女儿似的,先帝爷但凡吭一声茶水,怕是命都得赔进去。可这一路上夏日炎炎的,到渔太妃寝宫也没听他老人家说一个渴字,愣是叫我这个不成器的混了过去!”
老太监仍在笑着,可眼泪却不知何时已经模糊。
“后来咱家才知道,先帝爷到了渔太妃寝宫后,连着灌了三杯凉茶,三杯啊!”
此时此刻,景文帝方才知道,眼前这个老人在枯燥的工程中坚守一辈子的缘由,竟然只是为了那一个不罚之恩。
这一场君臣奏对,鱼九阳已然极为满意尽兴,在面对景文帝御笔朱批,荣归故里的殊荣折子前摇了摇头,轻声道:
“咱家十二岁离乡进宫,昔年挑灯之人,就是连音容都已经在脑海中模糊,就不折腾了。只望陛下能在这工程中留老奴三尺容身之地就好了。”
连道不在折腾的老太监,躬身告辞,向来骄纵轻狂的景文帝以天子之尊亲送到门口方回。
寝宫之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小太监三德见到鱼九阳步履艰难的从皇帝住处出来,连忙迎上扶住。
已经是老迈迟暮之年的老人,轻轻拍了拍三德搀扶的手没有说话,这一老一少相携而行的身影,分明就是这大梁皇宫之中新人换旧人的光景模样。
天魔鱼九阳,就这样缓缓退出了他真守一生的地方。
洪文朝末年,心底神宗方定,未来得及承礼掌国,巍然大梁皇宫十三道城门,接连告破十二道,仅余宣德一门苦苦支撑。
满朝文武,但凡敢死战之人,尽数殉国于十二道城门中。
陛下问遍满朝朱紫大臣,竟无一人敢领兵镇守宫城。
“奴才武备监鱼九阳,愿为陛下镇守宫门!”
满朝大臣哗然一片,区区一个无品无级的竖阉,想出头想疯了吗?
满朝质疑怒斥中,鱼九阳被授御马监掌印之职,帝王亲手披上本该奖赏于朝中大臣的红蟒袍,镇守宣德门。
“咱家十二岁离乡入宫,昔年家中挑灯之人,就是连音容都已在脑海中模糊,不折腾了。”
朱雀门前,十八道城门官兵尽数退避逃命,唯有一抹猩红的蟒服白发身影,毅然站立在万剑潮头之下,面无惧色。
洪文朝御马监鱼九阳,今日赴死,以谢天恩!
临出宫门口时,老人鱼九阳忽然回头,望了一眼巍然高耸的城楼宫门,说了一句叫三德心酸无比的话。
“陛下,老奴退了。”
老人这话说的轻飘飘的近乎喃语,也不知是说与谁听。
日暮渐渐西颓,大梁弘治元年,泯然于江湖的鱼九阳在退出庙堂宫城,与天下宰辅陆元庭退出时的天下皆知,人人敬仰不同,这个老人的退出悄无声息,连送行都只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三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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