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襄武城西门外的护城河边搭起了一座丈许的高台，摩肩接踵的百姓挤满了通往城门的大路。
这是楚守朴的安排，归心定出使胡域是夜里秘密出发的，以免引起斗郡奸细的注意，但张永三出使夷地却必须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知道奎郡要与诸夷结盟，使少季卿不敢轻举妄动。
张永三身穿一袭刺金锦缎的白虎黑袍，牵着一匹雄骏的纯黑龙马站在高台之下，这是少不凡特意为他挑选的坐骑，找了奎郡最好的工匠打造马具，马衣锁甲是胡域镔铁，鞍鞯用的是南疆犀皮，辔头和马镫都是乌金煅制。
少不凡披着裘皮大氅站在高台之上，面容憔悴，眼圈泛红，这让张永三想起了十一年前在大牢门口和他相遇那日，也是严冬，也是下雪，那时的他还是个踌躇满志的少年，而如今的他，虽然年纪尚未三十，却已隐隐显出饱经风霜的老态。
他身旁侍立的郡相周彦拉开一幅白色绢帛制成的卷轴，这是郡王颁布重要敕令时才能使用的规格。
“同兴元年十二月，奎郡王不凡令，去岁，宗室季卿弑主谋逆，胁持幼主窃夺国柄，以致中土云扰，兵祸连结，孤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兴义兵以清君侧，求贤良以安万民，遂外废参夷大防，内行唯才是举，今有奎郡布衣张永三，果决明敏，少有大才，孤特封其为郡内长史，持节招抚诸夷。”
老人读着读着语声已有些哽咽，张永三上台时他更是老泪纵横。
“张长史，望你不辱使命。”
他颤抖着将卷轴呈给张永三，又低声谆谆嘱咐：
“永三，一定要活着回来。”
张永三感到有些难过，缓缓点头拿起卷轴。
少不凡单手递上一根坠着白牦牛尾的八尺符节，张永三双手接过，向少不凡深鞠一躬
“臣定不辱使命。”
台下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少不凡有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塞进他怀里，稍稍弯腰凑近他耳边。
“张长史，孤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孤同你说过也许你爹并非叛逆，证据就是这锦囊内的物什，你带去牛零部询问麻奴，应当会有解答。”
张永三脑中一阵嗡嗡作响，十二年前家破人亡的血腥场景恍如昨日，十年颠沛流离的苦难也历历在目，对父亲马贤的仇恨如同一棵种子，已在他心田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巨树，在巨树黑暗的阴影里，他学会了珍惜光明，学会了自强不息，学会了保护他人，如今要他亲手砍伐这棵大树，他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仪式结束，张永三与娘和张铁匠依依话别，远处，魏瑾穿着白虎卫的镔铁重甲，蹒跚的牵着一匹白色战马绕城而至，他身后跟着不住向城门方向摇尾狂吠的大金，张永三为免大金惊吓众人，前晚就将他送到了魏瑾府中，一人一狗来到护城河对岸，在吊桥边侍立。
身后忽爆发出一阵骚动，罗虎，周颐和周肖三人各骑一匹骏马冲开人群而来。
“军师！我们和你一起去！”
张永三还未及反应，周彦先冲下了高台。
“颐儿，肖儿！你们这是胡闹！”
双胞胎都是一拍脑门，竟没想到自己爷爷身为郡相，一定会在送行现场，两人对望了一眼，周肖脸上有些犹豫，周颐挥动马鞭，狠命在两匹马的马臀上各抽一记，骏马痛嘶着撒蹄狂奔而去。
“军师，我们在前方等你！”
周颐的声音迅速远离。
“军师，我也先走一步。”
罗虎不愿意落单，也赶紧打马去追二人。
“你们两个不肖孙儿！给我回来。”
周彦声嘶力竭的高喊几乎遮住了娘和张铁匠在他耳边的嘱托。
“三官儿，等会儿！“
张二七如擂鼓一般的声音传来，张永三转头，见他拄着一根以破布包的严严实实的长棍费劲的穿越人群。
只见他脸上被煤灰覆盖，几乎只能看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来到张永三眼前，他先摇了摇手制止了正要开口询问的张铁匠，气喘吁吁的将长棍交给张永三，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系着麻绳的布包挂在长棍顶端。
“三官儿，你一直喜欢马槊，当然，你不是想学，你是觉得那玩意儿值钱，但我最近读了些书，书里说啊，马上百兵之中，马槊威力居首，我昨日半天一夜用胡域镔铁打了这个槊头，又去戍卫军营花大价钱买了一根上等柘木槊杆。”
他脸上黑黢黢的看不出得意之色，手上却是用力的不住拍着那长棍。
“绝对的，我跟你说，神兵利器，你看见没，我还捎带手啊，去淘了一本这书，马槊...马槊什么来着，反正是教人习用马槊的书籍，你路上边读边学。”
张永三想起他昨日午饭急匆匆的出门，原来就是为的这个，心中感动不知如何表达，伸出双臂抱了抱张二七，张二七呵呵的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张永三将马槊插在龙马身侧的鞍带上，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向少不凡和爹娘弯腰道别，张铁匠向他用力的挥手，娘却只是低垂着头。
他并未就此离去，右手暗暗的拨弄着左手手腕的玉镯，目光在人群中游移，昨日下午在茅屋里，她一直没有给出答案，他便一直无法停止期盼。
“走吧，她不会来了。”
一只手拍了他的马背。
“楚先生。”
他低下头，楚守朴站在龙马一侧，他身材短小，混在人群之中张永三竟一直没能发现。
“你要等的人不会来了，她昨晚已经随归主簿去了胡域。”
“胡，胡域？”
张永三几乎要将那镯子捏碎，楚守朴摩挲着马腹上光滑的皮毛，轻轻的点了点头。
“郡主会去黑池国为质，这是联盟的基本保障，而若是金银财宝和自由通商的条件都不足以打动胡人，郡王只能将她许配给黑池国的太子。”
张永三感觉心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疼的他直想找把刀子捅进去。
“你不要埋怨郡王，这是我的主意，我们与胡域只有一次谈判的机会，必须带上足够多的筹码。”
楚守朴深深的叹了口气。
“但你若能早些达成使命，我们便能早些攻下斗郡，也许，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