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裴楚已然差不多猜也猜得到,这老僧就是此次雍州和司州疫病之祸源。
对方身上萦绕的那浓郁似水的黑气,还有那佛陀虚影掌中的佛国赞颂,几乎就是此前裴楚在荒原之上,第一次遭遇尸潮时所见。
只是,他依旧有些不解的乃是,佛门如今在大周几乎不可见,但教义道理,当是与人为善,如何这般祸害了无数生命百姓?
哪怕是当日的浮罗教妖女,也只不过是挑拨、蛊惑,破大周龙虎气,真正祸害数十万生民百姓这种事,也是做不出来的。
老僧面色不变,反而拈花微笑,颂念了一句佛号后,风轻云淡道:“众生平等,众生平等……草木是生灵,虫豸是生灵,雀鸟是生灵,虎豹亦是生灵。我佛面前,众生平等,既是平等,缘何不能死去?”
说着,老僧又缓缓抬起头,目光幽远地望向前方虚空,再次慢慢道:“能以众生怨念请回我佛,这是万千生灵之福报,入我佛之佛国,得享永世之福。”
“妖僧!!”
这时,不等裴楚开口,地面上荀浩思忽然再度开口骂了起来,“任你舌绽莲花,说破天来,也不过是为了复仇。”
在场众人对于老僧之前所说的话尚不能全然明白,可荀浩思在翰林院遍阅大周藏书,从前人所著一些或是直白或是隐晦的文刊,知晓一些旧事,也早洞彻清晰了这老僧出现的原因。
那老僧听到荀浩思的话,也不反驳,反而淡淡道:“种恶因,结恶果,老衲是来收恶果的,不是来复仇的。”
“复仇?恶果?”
裴楚听到这里微微有些疑惑,他心中此刻已然提高到了最警惕,可并未贸然出手。
不是心怯失了战意,于他而言,诸天神佛,只要可杀者,没有不敢杀的。
而是这老僧的手段诡异,其中又似牵扯到了一些人道和大周之事,即便要拼死一搏,除魔诛邪,此刻也想要再探知一些内情。
荀浩思也不管旁边梁道臣和方秋子异样的目光,状若癫狂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也是好笑,劝人放下的释家佛门,如今却要来结恶果……果然是个入魔的和尚,果然丧心病狂。”
老僧再次笑了笑,只是这一次笑得比之方才更为诡异,先是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接着嘴唇轻动,仿佛呓语又如同叹息般道:“老衲等了二百载,终于等到了今日。”
说倒最后,老僧的语气陡然转冷,声音尖锐刺耳,宛如夜风呼号,厉声道:
“毁寺、杀僧、焚经、烧像,诛戮天下沙门,禁毁一切经像。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世之惑。”
“老衲哪算得丧心病狂,是尔等好狠的心,大周,儒门、道门,这世间生民百姓,好狠的心啊!我释家佛门九千六百四十三座寺庙,百万僧侣沙弥,全然焚毁,尽数诛杀……哈哈哈,众生平等,众生平等,我释家佛门毁得,其他又有什么毁不得的。
且这无数生灵入我佛国,乃是福报,福报……”
“竟然是这样。”
此刻,不论是裴楚,还是方秋子或者梁道臣等人,都终于明白了过来。
在前朝时,佛门鼎盛至极,远胜过儒门道门。天下田产占据三成,庙宇林立,寺庙内佛像真正以金银融铸,沙弥僧众跑马点灯。
可大周立国之后,忽然天下间就再难见到僧侣,山中的庙宇也多数焚毁,释家佛门几乎断绝,生民百姓除了一些见多识广的伤人偶尔有听闻之外,寻常人一生可能都再见不到一个沙弥僧人。
此刻听着老僧言语,众人方才明白当年佛门忽然衰落消失,却是被大周和儒道联合所灭。
其中经过虽未详说,可光是听着那字里行间,就已经是血腥扑面,杀气腾腾。
而灭佛之后,儒门入主朝堂,翰林院学士可以借龙虎气施展儒门神通,而道门虽在江湖,可被大周奉为国教,天下道观林立,在大周虽未曾真正干预朝堂,但地位超然。
佛家讲求舍,讲求空。
可传承都要断绝了,又如何能舍,如何能空?
面前着老和尚一身百衲衣,年岁也不知多少,可佛门被毁这般仇怨,哪里会没有执念,又哪里可能放下?
大周立国之后,天下二百年承平。
在朝廷和儒道两家的打压之下,释家佛门几乎已经绝迹。
但到了最近十多年,天下渐乱,孽障丛生,儒门和大周已是一体,已是自顾不暇。
而道门,则因五十年前的一场内乱,浮罗教横空出世,使得道门一时也无力顾及。
老僧这才悄然出世,他不为再兴佛门,反而以疫气祸害生民,而后又拘役雍州和司州数十万生民魂魄,祭炼他身后的“佛魔”。
众生平等,我释家佛门既然不在,尔等也不应当在了——
执念一生,佛也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