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心里明镜一般,都知道再亲近,又要惹出祸事;也明白但凡承兰行走不成问题了,穆轻眉便再寻不到由头留他。

    如今太子只是敦促警戒,是因为穆轻眉是他的同胞妹子,总是不免要纵着。

    然而他们纵使心里清楚,却还是珍惜着这点难得的温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小心翼翼维持着一触即破的和谐。

    昏黄的灯光缱绻怜悯地照着这两个隔开距离的人,却打下一对亲密无间的影子。

    这样的寂静,这样的安然,让穆轻眉小心谨慎的心思也放松了,不由提起了过去:“其实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

    然而话说到这儿,穆轻眉哽住了。还能说什么呢?说喜欢便喜欢的年岁终究是离她而去了,到如今,情爱一事已经太过昂贵,早容不得她想也不想便投身其中。

    “嗯?”,见穆轻眉的话戛然而止,承兰便问:“那时怎么了?”

    “那时我正值逝母,守丧宫中,不得外出。你随父兄进宫,却不曾跟着拜见圣上,反一路闲逛到宫墙上。”,穆轻眉坐在承兰身边,将探寻的目光瞧向他。

    承兰仔细想想,记起来那时自己的身份已经被人怀疑,心里想的都是如何能逃过一劫。他那日思绪乱成一团,信步行来,到了东南角的城墙边,谁成想却看到了坐在城墙上的穆轻眉。

    小姑娘那时候才十四五岁,本是最该灵动活泼的年纪,却照规矩穿着一身粗麻丧服。她低着头看城墙下空茫茫的黑暗阴冷,专注地像是要把自己也祭奠进去。

    跟着承家到了京城的这两年,承兰忍不住嫉妒穆轻眉,嫉妒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他过去总是瞧见穆轻眉便难受,因他们有着相似的出身,本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谁知承兰却遭了变故,在穆轻眉的这个年龄,烂泥一样地活着;可穆轻眉倒好,母亲小心翼翼地护着,父亲千般娇宠地纵着,小霸王一样,成日嬉笑胡闹。

    可如今瞧见姑娘终于有朝一日真的安静了,承兰却觉得难受起来,直怕她一翻身跳下去,既不敢向前惊了她,又不能当真一走了之,只好一步一步轻声挪到穆轻眉身边,清了清嗓子,装作没事人一般,看着月亮装模作样道:“殿下也来这儿看月亮?”

    似乎没想到还会有人这时候来这儿,穆轻眉一惊,猛地转头,语气肃穆又冷冽:“谁准你上来的?!滚下去!”,可等见到是承兰,却又后悔自己的反应太过于敏感了,只好局促地咬唇,垂眸嗫嚅道:“兰公子,我不知道是你。”,只是不大好意思道歉。

    听说先后故去,穆轻眉离了学堂,在后宫学习,新皇后把该有的教养嬷嬷都给她安排得齐全,琴棋书画、乐舞茶艺,样样不缺。听说足足有十几个嬷嬷并女先生。

    只是她过去跟着母亲、师傅学剑练舞;又酷爱马术;爱吃宫外头形形色色的小零嘴;爱往人多热闹的地方钻,如今是都不能够了。

    与她关系好的少年少女们都说她如今处境不大好,承兰以前还不信,可如今不过半年多不见,她却仿若变了个人,过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阳,现在却活像一只刺猬,把一身的刺对准所有人,才终于信了。他很是温润地笑笑,神经却随时紧绷着,就怕穆轻眉一个想不开真翻身下去,随口扯了个话题:“你不冷吗?”

    其实还在学堂时,他们从不曾这样聊过天,若放在过去,穆轻眉一定会很高兴,小喜鹊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她现在只是摇摇头,显见是没有说话的兴致。

    承兰难得的局促,虽还装模作样盯着那一轮又笨重又呆傻的圆月亮,注意力却全放在了身边坐在城墙上的姑娘身上,明知道她没什么兴趣,还死缠烂打地说:“我迷路了,你能带我出宫去吗?”

    这理由真是蹩脚又生硬,穆轻眉诧异地抬眼看他,答:“沿着宫墙向东走就是。”

    “我分不清东南西北。”,承兰大言不惭继续盯着月亮,装模作样背着双手,只是仍旧不敢看穆轻眉的眼睛。

    “你下去,往左走便是。”

    “等我下去以后就分不清左右了。”,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是在实话实说,承兰眨巴眨巴眼睛,很是真挚地看着穆轻眉。

    大抵是承兰的死皮赖脸终于打动了穆轻眉,姑娘叹了口气,从城墙上爬下来,无奈道:“跟我走吧。”

    城墙的楼梯一级一级向下延伸,穆轻眉低着头,看着前面的白衣少年飘扬的衣摆上,银丝线绣的兰花在月光下隐约可见,星星一样忽闪,沉寂了半年多的心忽然就热起来几分:“宫墙外有只大狼狗。”

    “啊?”,承兰下楼梯下到一半,没反应过来,回过身诧异地看穆轻眉,姑娘正低头走路,猛地停下来,差点撞在承兰身上。她声音清清冷冷的,解释:“那只大狼狗很聪明,见着我还会摇尾巴。只是我出不去。”

    原来她是想看那只狗!刚刚承兰光顾着抬头望月装傻,反倒没注意到城墙下头还有只大狼狗,两个人对视了半晌,竟然有了默契,又跑回了上头,趴在城墙专心致志看起狗。

    那大狼狗原来还有个老相好,那相好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两狗便熟门熟路打闹起来。两个人看得认真,不忘聊起天,穆轻眉问承兰:“你怎么这时候进宫?”

    “不知道,父亲大人好像有急事。”,承兰胡扯,并不告诉穆轻眉实际情况。

    承兰这人向来不习惯与人肢体接触,见到生人还会有几分夸张的戒备,全靠平日大气雅正的言谈举止压着,穆轻眉心里清楚,就也不问他为什么不一起拜见圣上。

    “我刚刚还以为你要跳下去。”

    “怎么会?”,穆轻眉抬头看承兰,她还没开始长个,少年却正是蹭蹭蹭个子直往上窜的年龄,仰脖子都酸得很:“人世越难,我便越得活下去啊,自尽什么的,未免太脆弱了点。”

    两声不太对劲儿的狗叫声从下面传来,两人好奇地又探出头去看,却见两只狗正交叠在一起起起伏伏。

    “他们在干嘛?”

    “这个……”,承兰不知道说什么好,却见穆轻眉已经红了脸,显然是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局促得猛地转过身来,对着承兰发脾气:“你不许看!”

    承兰觉得好笑,在当时命悬一线的境况中,竟然还有心思逗穆轻眉:“他们在干嘛?”

    记忆从那两条大狼狗的启蒙课那儿收回来,承兰感慨万千,深深叹了口气,满脸无奈沧桑。穆轻眉以为他是在回忆昔日年少,不由也多了几分怅然。

    却听承兰仿若回到了少年时分,又成了那副不以为意、没心没肺地模样,感慨:“白衣服一点也不耐脏,洗起来又麻烦,为了摆谱还得穿那些名贵布料,我那时候怎么非要天天穿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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