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并没有唤醒我，身体像是灌了铅一样地沉重，意外的是，脑子却很轻盈。
“把你吵醒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我。
天啊，我做了什么，我带了一个人回来，一个活人。
这下子脑袋也不轻盈了。
我没有回应。
假装没有睡醒。
如果一觉醒来，她不在了，该有多好。
“程队，孙刚的女儿孙小敏，还有她丈夫，已经到了。”朱平平敲门，打断了程海和潘志勇的谈话。
“是白鹭公园死者的女儿，我们一起去看看吧。”程海一边说，一边起身招呼潘志勇。“把匡平也叫过来。”他对朱平平说。
询问室里，程海和匡平坐在孙小敏对面，潘志勇则在隔壁观看着一切。
孙小敏看起来近四十岁了，衣着朴素，坐在桌子后面显得有些神色慌张。
“孙小敏，是吗？”程海开口问道。
孙小敏点头，“是我，是我。”
“怎么现在才来？”
“我不住在江芡，接到电话，我们就赶紧过来了。”
“平时你们住哪儿？”
“凤江。”
“你父亲一个人在江芡生活？”
孙小敏点点头，“对，我母亲早年就走了，他一个人过。”
“最后一次，和你父亲孙刚联系是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上个星期我还打电话问他，过年要不要来凤江和我们一起过，他拒绝了。我有点生气，电话里和他吵了两句。谁知道，谁知道就变成这样了呢？”孙小敏开始哭了起来，好像悲伤这时才突破她的防线。
“你父亲有没有提过，他最近有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吗？和别人有过节、争吵之类的？”
“嗯。”孙小敏想了想说，“没有说过。他平时就喜欢钓钓鱼什么的，也不喜欢和别人接触太多，每次过年我都喊他好多次他才会来，吃过年夜饭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今天我给他打电话，他又说了不想来之类的话。”
“他平时都在哪钓鱼？白鹭公园？”
“对，对。白鹭公园。”
“别的地方有吗？”
孙小敏摇了摇头，“其他我就不知道了。对了，你们可以问一问常大爷。”
“谁？”
“我听我爸提起过他好几次，我也没见过。是我爸钓鱼时认识的朋友，我想，他可能比我更了解我爸平时的生活状况。”孙小敏语气里又添了些自责。
“你知道这个常大爷叫什么吗？”
“不知道，我爸就喊他老常，所以不知道全名叫什么。应该就是在白鹭公园认识的。”
“除了这个常大爷，你爸还和你提过别的什么人吗？”
“我没有印象了。”
“好。周四下午三点到四点你在哪？有什么人可以证明吗？”
“我一直在凤江，今天才回来的。周四，周四下午我应该是在店里上班，我同事可以证明。”
“好，你留一下相关联系方式，如果关于你父亲，你还能想到什么，随时联系我们。”
“警察同志，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爸，那个网上已经认罪了的女的吗？你们为什么还不去抓她？她不是都已经承认了吗？”孙小敏开始变得激动起来。
程海摇了摇头，“不是她。我们会尽快抓住凶手的。”
“不是她？网上都说是她，她不是还发了个视频承认的吗？”孙小敏不解。
“请你相信我们的工作，我们会尽快抓到凶手的。”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带我爸回去？”
“我们后续会联系你的。”
孙小敏看起来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再与他们争执。孙小敏离开后，程海对着匡平说道，“去核查一下孙小敏的不在场证明。还有，去找一下这个姓常的大爷。”
匡平点点头。
“然后把孙小敏的丈夫喊进来。”
“好。”匡平起身离开，潘志勇走了进来。
“我让孙也跟着匡平一起去了。”潘志勇坐下说道。
“嗯。”程海没有反对。
这是推门进来一个中年男人。
“你好，我是孙小敏的丈夫，王宇，是，是在这里吗？”
“坐。”程海说道，“王宇，是吗？”
中年男人点点头，“是我。”
“孙刚是你岳父？”
“是。”
“你住凤江？”
“是。”
“你和你岳父平时联系的多吗？”
王宇摇了摇头，“基本上都是小敏联系他。平时见得也不多，逢年过节能见上一面吧。”
“最近一次见你岳父是什么时候？”
“最近一次？”王宇挠了挠耳后，想了很久，“记不清了，有半年了吧。”
“哎。”程海叹了口气，“知道你岳父在江芡有和谁起过争执吗？”
王宇摇了摇头，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我真的不太知道我岳父的情况。他不太愿意和我们来往，就算过年，每次也要小敏打很多次电话，才肯过来。”
程海点点头，潘志勇开口问道，“如果你岳父是被别人寻仇杀害的，你能列出几个名字给我？”
程海转过头看了眼潘志勇，他没想到潘志勇会这么问王宇。
王宇听到问题后，吓得脸色发白，说道，“我不知道。这个我真不知道，我和他联系得都少。”
潘志勇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只是盯着王宇的脸看着，仿佛这么看着就能看出什么来。
程海见两人都沉默了，只好继续问道：“周四下午三点到四点，你在哪？有什么人可以证明吗？”
王宇想了想，“周四，周四下午我去进货了，厂家那边可以给我证明。”
“好，你留一下厂家那边的联系方式，我们会去核对的。”
“好，好。”他写下了联系方式，递给了程海，“那我可以走了？”
程海看了眼纸上的字迹，点点头。
“谢谢，谢谢两位警官。”说完，离开了房间。
“并没有什么收获呀！”潘志勇想到了刚刚程海看他的眼神，主动打破了沉默。
“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至少先去问问那个常大爷。”程海说完，收起材料走了出去。
匡平刚刚发动车子，孙也就蹿了上来，他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看着匡平不解的脸，说道，“潘队让我跟你一起去。”
“好。”匡平说道。自从他们来了以后，匡平就感觉孙也一直以各种借口出现在他的周围。虽然没有明说，匡平知道，这个人可能是来盯着他的。他倒是不介意孙也的存在，怎么说也是同事，如果对案件有帮助他还是欢迎的。只是孙也无处不在，让他很少有机会去单独调查。
“这次的案子很棘手啊。”孙也挑起了话题。
“你们也这样觉得吗？”匡平面不改色地回答。
“嗯。”
“我们还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呢？你们可是省里派来的，见过不少大案子吧？”
“案子不分大小，只要发生了，对受害者来说就是天大的事。”
“这个案子，算是特殊的吗？”
“呵呵，”孙也无奈地笑了笑，“不是经常能碰见的。”
车内恢复了沉默。很快，便到了白鹭公园。
白鹭公园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你好。匡警官是吧？”
匡平点点头，“他人呢？”
“在里面，你们来电话的时候，我们就去找了他，让他过来等着。”
“你们很熟啊？”孙也问道。
工作人员点点头，“是的呀，他们一直在这钓鱼的，我们没事也要在公园里巡视巡视。像老常，你们一说我就知道是谁。我就去湖边他经常钓鱼的地方看了眼，果真就在那儿。”说着他推开了门，侧身让两人先进去。
工作人员带着两人走到了一间小会议室里，里面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虽然头发已经全白了，看上去体格却还健壮，皮肤也因为钓鱼被晒地黝黑。
“老常，他们来了。来、来、来，你们坐。我去倒水。”说着他离开了会议室。
老常闻声站了起来，这个子至少有一米八几。
“老常是吗？坐。”匡平摆摆手。
这是工作人员拿来了几瓶矿泉水，放在了桌子上，“你们聊，我就在隔壁，有事喊我。”说完便离开了。
“你们找我，是为了老孙那事吧。”老常问道。他一开口，匡平就感到了他说话中气十足。
“对。听说你们挺熟的，经常一起钓鱼。”
“哈哈，也没有那么熟吧。只是经常钓鱼的时候看到，闲聊几句。”
“周四那天，你来白鹭公园钓鱼了吗？见到老孙了吗？”孙也问道。
老常看了眼孙也，说道：“周四我来了，也看到老孙了，不过我们没有说过话。我在湖的另一边，远远地看到了他。”
“你没去和他聊聊天？”
“那有啥好聊的？”老常说道，“我们就是有时候交流交流经验，而且我还和他隔半个湖呢！我都怀疑他那天有没有看到我。那个角度，估计他还真的看不到我。”
“你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吗？”
“嗯，我想想啊。我来的早，一开始不在我那个位置，我是十点钟挪过去了，当时就看到他在了。他应该十点之前就到了。什么时候走的嘛，我记不太清了，反正两点多的时候，我抬头看到他在和别人聊天，等我再看的时候，他就已经走了。钓竿啊，什么的都不见了。”
“你说看到他和别人聊天？他和谁聊天？”
“一个小姑娘。她那天一个人在湖边的椅子上坐了好久。本来嘛，工作日，白鹭公园里的年轻人就不多。所以我对她有点印象，她就坐在离老孙钓鱼地方不远的椅子上。”
“她在那干什么呢？你看见了吗？”
“那我哪能看得见。我认得老孙，那是因为我们常见面。我能看得出来是个小姑娘就不错了，她就坐在那，可能是发呆吧。”
“老孙先走的，还是那个小姑娘先走的？”
老常想了想，“这我还真不知道。反正，我后来看过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没了。那里没有人了。”
“那个小姑娘有什么特征吗？”
“特征？”
“容貌，身材，穿什么衣服，戴帽子了没有？这类的？”
“嗯，”老常显得有些为难，“那我哪记得人家小姑娘有什么特征，反正就是看起来不胖，挺瘦的。然后穿得好像是黑色的外套，应该没有戴帽子。”
“他们聊了多久，你有注意到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比如肢体接触什么的？”
“那我哪注意看了？”
“还有什么别的吗？你能想起来的？”
“没有了。”老常摇了摇头。
“这样，你带我们去那个小姑娘坐的椅子那，我们去看看。”
“好。没问题，现在就走？”老常问道。
“现在就走。”
老常起身，从桌上拿了瓶矿泉水，走了出去。
匡平和孙也跟在老常后面走，也觉得有些跟不上。现在健身的老年人，真是比一些年轻人体质还要好。匡平倒是还好，孙也已经有些气喘了。
沿着湖畔往前走，匡平的心里感觉越来越熟悉，直到老常停在了一条长椅旁，左右看了看，“应该就是这里。”
这里，就是匡平和程海摊牌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他告诉程海，希望程海相信他。匡平没有想到，他和程海促膝长谈的地方，就是神秘人曾经停留的地方。
老常往湖边的地方走了走，然后回来说道：“果然，这里和老孙钓鱼的地方都看不见我。被那棵树挡住了。”
听到这，孙也和匡平对视了一眼，两人尝试着往老常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这里是看不见的。
“老常，联系方式留一下，你就先回去吧，今天麻烦你了。想起来什么，打电话给我。”匡平走过去和老常交换了联系方式。
“好，好。没问题。”老常答应着。
老常走后，孙也说道：“你们之前现场找到的DNA就是女性吧。”
匡平点点头。
“这下可以佐证是女性作案了。得去看一下监控。”
“监控朱平平那里有，之前没有调查的目标，现在可以告诉他，要找些什么了。”说着，匡平掏出了手机，打给了朱平平。
“朱平平，看一下白鹭公园的监控，找一个年轻女性，中等身材偏瘦，黑色外套，没有戴帽子。嗯，好，我等你消息。”
朱平平挂下电话，飞快地电脑上操作着。一旁的郝佳佳听到了电话，也靠了过来，盯着朱平平的电脑屏幕飞快地变化着。
程海快到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潘志勇喊住了他。
“程队，我想见见王逸寒。”
程海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说，“喏，他就在你身后那个房间里。”潘志勇回头看了眼，“你有什么就直接去问吧。但是他口中没有几句实话。”
“你不一起来吗？”
“不了。”说罢，程海回到了办公室，他在朱平平桌前停了下来。
“朱平平，怎么样？”
“匡平来了电话，确定了当时有一个中等身材的女性出现在孙刚周围，并且和孙刚交谈过。我们还在筛公园里的监控录像。关于孙小敏和她丈夫王宇的不在场证明，我都已经核对过了。没有问题。”
“好，你抓紧看监控，能不能找到这个人的正面影像。”
“好。”
“葛安娜找到了吗？”
“还没有，”朱平平皱起眉头，“手机没有开机，银行卡也没有用过，完全找不到她现在人在哪。但应该还在江芡。”
“嗯，接着找。还有，林染的家人什么时候能到？”
“已经在路上了，应该下午能到。”
“好。”说罢，程海转身走进了办公室。他靠在椅背上，思忖着这一次一定要抓住神秘人。他的目光扫过桌面凌乱的资料，起身收拾了起来，他的目光停留在旁边的一个文件夹上。这是林染在海州的案子，当时朱平平交上来时，林染的嫌疑已经被排除了，所以他也没有仔细看。他抽出了这本文件夹，坐到了椅子上，翻看了起来。
而他不知道的是，昨天晚上，匡平也在挑灯夜读这份文件。
和很多年轻警员一样，林染也是一毕业就去了海州公安局工作。在海州刑侦大队工作的最初几年，她可以说是比较耀眼的一颗新星。记录里显示，她的领导认为她思路活跃，大胆缜密，很适合做刑警这一行。旁边也罗列出一排，她获得的表彰和荣誉。直到六年前，发生了一宗跨省的案子。嫌疑人在海州有作案，但是更多地是千里之外的顾城。而最初提出，这两个相隔千里的案子需要并案处理的就是林染。
她花费了很多时间，罗列出海州与顾城案件的相通之处，并私自与顾城警方联系。最终共同说服上级，由顾城警方牵头，并案侦查。
而林染和另外两名海州的刑警，也前往顾城协助办案。另外两名刑警一名叫车隽，另一名就是王逸寒的舅舅姚涧舟。
而这一次的追捕并没有预期中那么顺利，追捕对象很快就确定了，但是顾城警方发现，他背后藏着一个涉毒的犯罪团体。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们决定将整个犯罪团体一网打尽。就在收网的那一天出了事。
卷宗里记载着，姚涧舟被发现时，身中一枪，后抢救无效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经过子弹的弹道痕迹分析，是林染使用的枪支。后来也在林染身上发现了该枪支，而且在袖口也检测出了开过枪留下的痕迹。
林染被发现的地方，是距离现场7公里外的一个路口。她在那里撞上了一辆海州牌照的车子，车上正是葛安娜的丈夫，张敏正。
张敏正是当场死亡的。
根据林染的供述，当时，大多数警力都去抓捕犯罪团体的核心成员了，这时最初案件的嫌疑人反倒偷偷溜了出去。她和姚涧舟追踪嫌疑人到达现场，一个废弃的厂房。他们从两个方向包抄，她开枪时，瞄准的是嫌疑人，嫌疑人躲闪过去了，她一路追上去，看见嫌疑人跑进了一排储物箱后面。而这排储物箱的中间正好有一个凹陷，林染瞄准这个凹陷，在心里默默倒数，5，4，3，2，1，“嘭！”
当她在豁口看到的是姚涧舟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子弹早已出膛。
她看着姚涧舟中弹，倒下。
她冲了过去，在储物箱后面看见了不知所措、举着双手的嫌疑人，他这时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姚涧舟倒在地上痛苦不已，林染拨通了电话求助，她告诉姚涧舟要撑住，医护马上就到了。姚涧舟却看向了嫌疑人逃跑的方向，示意她去追嫌疑人。
林染想了想，就放下了姚涧舟，冲了出去。她说，医护已经在路上了，所以她才选择离开受伤的同事。她看见嫌疑人开着车离开，也立马上车去堵截。却在一个十字路口，撞上了一辆轿车。她立马下车去查看情况，车主是当场死亡的。
她停下了脚步，坐在路边，等来的除了交警，还有姚涧舟去世的消息。
顾城的案件，最终是大获全胜的结局。但是林染这边，却背上了两条人命。案件的审理经历了很长的时间，最终林染的证词基本被案发现场的证据所证实，法律也做出了相应的裁决。
就这样，海州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就这么落下了。
她一直在顾城监狱里服刑，直达最近刑满释放，经过江芡转车，却再也不能回到海州了。看过林染的案宗，程海想到，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当年那个她，为了抓捕嫌疑人，连人命都不顾，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案宗里还提到林染有一个儿子，这样想来，出狱后连一面也没见上，就在陌生的江芡遇害了。程海把卷宗扔到了刚收拾好的桌面上。
不知道她弥留之际，是不是知道了王逸寒和葛安娜的真实身份，不知道她面对眼前的两人是什么的心境。现在，都不知道了。
他想起了林染上级给她的评价，是够胆大，真的够心细吗？
“程队，”朱平平从门外探出头来，“有发现。”
程海立马起身，和朱平平走到他的电脑前。
“这个人，”朱平平指着电脑屏幕上的一个模糊地身影说道，“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神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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