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她如此一说，柳遇五也不想再有辩白。便蹲身下来烤火，不再做声。
红衣女子四下看看，去到莲台下捧起香炉将香灰倒出，洗净之后又倒满水，支在火堆上烧热，取了手帕蘸了热水，递向柳遇五。柳遇五并不接，她便自顾自净面。
“柳遇五，恕我多嘴，天下之大，谁人不是满心苦楚，那些看似风风光光笑口常开的，说不定心里窝藏着什么难以释怀的痛苦。但人既然来到这世上，总归要好好活下去，既然要活下去，快乐些总是比永远泡在愁苦中活的好。人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世，可还是可以选择自己的作为。你怨天尤人，不如做个真正你想成为的自己，就当先前痛苦不堪的那个柳遇五已经死了，而从今往后的柳遇五，只是为将来而活着的人。若是一味自苦，那可真是没得救了。”
“姑娘还真是爱多管闲事。”柳遇五头也不抬，言语冷淡。
“你可以不理会我方才所言，但始终要面对自己。我无意管人闲事，不过是不吐不快。”红衣女子瞪一眼柳遇五。
柳遇五却不再搭言，只是默默烤火。
红衣女子见他一副冷冷的神情，也便不再多言。
二人默默坐了许久，柳遇五才开腔道：“不得不承认，姑娘方才说的有理。只是人非圣贤，我这一生最不堪的过往，被姑娘意外听到，自然一时难堪。”
红衣女子再取一方手帕蘸了热水，递给柳遇五，道：“茫茫戈壁，深秋飞雪，你我能在此遇见，也算缘分。古语有云，坦诚相见。既然你认为我撞见了你的不堪，你也大可问起我的不堪，如此我们也算坦诚相见，彼此扯平也不会再有难堪了。”
柳遇五握着温热的手帕，忍不住隐隐讥笑，心想这姑娘看似说话头头是道，原来却是个胸无城府的傻丫头，好在也算不坏，也就不跟她计较什么。遂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柳某对姑娘的过往并无兴趣。”
红衣女子闻言，气得嗖一下站起来，大声斥道：“不识好歹，真是无趣。”
半晌，见柳遇五并不言语，又气鼓鼓道：“你不让我讲，我偏要讲，你可以不听，但不能阻止我讲”
柳遇五冷笑一声，取一枝木棍拨弄火堆，并不答言。
红衣姑娘坐下来，盯着火堆，道：“我和你相反，从小生在显赫的江湖世家，父母疼爱，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小时候，我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开心的人。可是渐渐长大，却发现好像从未得到过真正的快乐。我的父亲，每天都在盘算着如何谋利天下，我的母亲，虽然看似和蔼慈爱，却好像从来心里都是愁苦的，在她身旁我感受不到半点快乐。哥哥对我百般呵护疼爱，小时候一起玩也算开心，但他却长大后却越来越像父亲，他以后也是要做父亲那样的人，我们也就逐渐再无先前的亲近了。家丁侍女们呢，对我只有尊敬畏惧。偌大一个庄子，好几百号人，年节时候何其热闹，但我却感觉不到家的快乐。后来，我就常常一个人跑出来，率性游玩，打抱不平，算是心里有点快慰。可是，心中还是有很多事情不能释怀，觉得自己就如风中飞絮一般，没着没落的。”红衣女子顿一顿，见柳遇五无话，接着道：“或许，在外人看来，我放着好端端的大小姐不做竟如此自寻烦恼，但是我心不安，或许这就是命吧。是命运让我生在自己不能苟同的家庭，是命运让我遇见想要陪伴的人却又在中间隔上无法逾越的障碍。”说到此处，话音渐渐暗下来，似乎在低头抹泪。
柳遇五听对方自说自话了很长时间，终于于心不忍，将酒囊扔给对方，道：“西北的烧刀子，顶烈的酒，喝一口，一醉解千愁。”
红衣女子接过酒囊仰头猛灌一顿，辣得五脏六腑有如火烧，哈哈大笑道：“果然是烈酒，痛快”说罢，又将酒囊扔回给柳遇五，道：“雪夜寒冷，幸好有这酒暖身，多谢柳兄。”
柳遇五自顾自喝一口酒，淡淡道：“不必客气。”
二人一来二去，一囊酒几乎喝完时，柳遇五才放下了心中耿耿，对红衣女子道：“方才多谢姑娘之言。”
红衣女子被她如此一说，倒是有些糊涂，蹙眉问道：“什么方才之言”问罢才想到柳遇五正是为先前劝解他的那一番话而道谢，看来他心中已经放下在自己面前所破露出的耻辱，却不曾想直到饮了半个时辰的酒他才能放下此事，看来也是一个孤独而心重的人。想到此处，不觉伤感，遂认真对柳遇五道：“虽然你我出身有别，但都是世间顶孤独的人，莽莽关外，风雪之夜，破庙相逢，把酒倾谈，也算有缘，许是老天爷要让我们两个孤独的人成为朋友，今后无论身世遭遇，都有一人能理解关怀。”
柳遇五迎着火光，看着对面那双明净真切的眼睛，心内一暖，好似喝下去的烧刀子，都变成了火苗烧烘着心。沉默半刻，才缓缓问道：“你觉得这世上有鬼吗”
“不知道有没有，但我从小就很怕鬼，你怎么突然问这个”红衣女子被问得莫名其妙。
“一直以来，我都情愿相信这个世上有鬼，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呆着时，我就安慰自己，你不孤独，还有一只看不见的鬼在陪着你。时间长了，我就渐渐觉得，真的有一只鬼，一直跟着我，只是不说话。这世上就他最了解我也跟我最亲近，是朋友。”
红衣女子见柳遇五极其认真地讲来，再环顾四周，火堆外围不足一丈尽是漆黑，而柳遇五身后的泥塑佛像也看不清面容只隐约显出一尊身形，早已吓得不敢动弹，颤声道：“你不和我做朋友也就罢了，何必拿鬼来吓唬人，你不知道我很怕鬼吗”
柳遇五眼见对方吓的小脸煞白，说话时已带着抖音，这才忍不住笑道：“这些年我身边师兄弟一大堆，却也没有一个朋友，我也不知什么才是朋友，怕是不会做一个朋友。不过，既然你愿意当我是朋友，从今往后，我会尽量学着去做一个很好的朋友。”
红衣女子望着柳遇五，这才喜笑颜开，好似得了期盼已久的礼物似的，大声道：“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以后无论我们身处怎样的江湖纠葛，都要彼此真诚、信任对方，绝不辜负朋友二字否则将陷入今夜这般寒冷境地，受火堆灼心之痛。”
柳遇五看着红衣女子喜悦的面庞，微笑道：“好”
“我叫秦慕芫，万通庄的人。”
“我叫柳遇五，漕帮三等弟子。”
“快些擦擦你的脸面，这夜里看去确实有些吓人。”
“也就你想的出来，将佛前的香炉用来烧水。”
“等用完再放回去便是，大丈夫不拘小节，佛应当能谅解。”
柳遇五朗声一笑，心中逐渐暖和宽阔起来。
破庙之外，深秋之夜，乱雪纷纷，寒凉彻骨。无尽的黑暗覆盖了整个天地，唯有呼啸的风四处横冲直撞，刮过木叶落尽的枯树枝，发出呜呜之声，听来如鬼呜咽，教人心寒。
但柳遇五和秦慕芫守着一个火堆和所剩无几的酒，身体和心里却都是热的。二人聊及过往和最近，才知此行都是想前往阳关。
“我原本打算在金城关多呆些时日，然后去会盟谷参加九月初九的武林大会。只是好像见到了一个不该见到的人，无法再呆在金城关内，所以四处闲逛，想起前几日相识的一位姓孙的兄弟，他正好往阳关而来，遂也往阳关，看能否遇上。”
“说起来，我倒是看见过你和孙朔风、空明小师傅一道饮酒，听你方才提及，才想起来果真是你。”
“你和孙兄认识”
“岂止认识，也算是相熟了，可是，因为一些事情我觉得有愧于他，所以一路偷偷跟随，却一直未现身相见。知道他去了阳关之后，我一路踟蹰不知道该不该也跟过去，不过既然你要前往，我就顺便同行吧。”
柳遇五看得出秦慕芫提及孙朔风时神情有些古怪，心下大概也猜出几分，遂热情邀道：“反正你闲来无事，不如我们结伴往阳关一游，能遇上孙兄自然是好，如若遇不上，一览塞外风光也不错。”
秦慕芫喜得柳遇五相伴而行，自然心中高兴，先前不知道如何面对孙朔风的忐忑，也终于放下些。
二人一直聊到不知何时，深夜莽莽漆黑，酒喝完了，才往火堆里添些柴火，各自睡下。次日一早，赶往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