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他们一边吟唱着，一边慢慢地走。金刀弟子们不断加入，男男女女的吟唱声格外显得深沉，凄楚，哀伤。谁都听得出来，他们吟唱的是曹植的名篇《明月上高楼》。弟子们都知道他们的掌门人傅司功一生酷爱曹植，在弟子们的眼里，曹植就是傅司功，傅司功就是曹植。他们可能都是那么飘逸潇洒，率性不羁。但是傅司功为何偏要选择这篇诗作，作为本门的门歌，局外人就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奥妙了。
应该说精通音律的荻花夫人很会谱曲，吟唱出来其意境兼有各种情愫，跟眼前的处境十分谐合。它已经大大淡化了过去在崇仁观里过平静日子时候的轻松惆怅的温情，值此生死危难之际，内心百般焦灼，而情态从容镇定的吟咏，将饱满的欲怒还休、欲杀还罢的抑郁激愤之情，填满音韵的表述空间，挥斥在人们心头。
金门弟子听到箫声和吟唱，仍然继续挣脱控制，跑向荻花。运送掌门灵柩的驴车绕遍全城驶向西门的时候，弟子们已经全部会齐，并且已经全部换好孝服，除了少数失去了金刀的弟子以外，所有血气方刚的弟子们都将金刀从背后的刀鞘拔出，亮晶晶阴煞煞地捧在胸前。他们要为自己的掌门人，来一番雄武的壮别。
走在这支队伍前头的，是傅司功的大妹傅司言、二妹傅司德和小妹傅司荣，他们分别抱着哥哥的遗孤：两岁的傅山、一岁的傅海和一岁半的侄子傅城。大弟傅司禄早夭，弟媳梅花夫人陪在荻花身边，指挥着这支阴风习习里的悲戚哀伤的队伍。
出西门，走十里，再拐向西北走二里，桃花坳就到了。这是个园兜状的平整地面，背靠三面环山，一面朝着大路，山上松柏成林，野桃花点缀其间，巉岩错落，溪水不断，风水好极。它本也是县太爷相中的地方，但是土匪一来，县太爷带着家眷在衙役的保护下望风而逃了，估计他会因此被革职，不可能再回到这里来了。这是看衙门的老衙工告诉荻花的。今天，他亲自带路，很快就找到了这个地方。
于是，十几个壮健的小伙子，一同挥锹掘地，巳时将近的时候，挖好了墓坑。
就要下葬了。荻花走到灵柩前，轻轻拍抚着棺帮，深情洒泪道：
“冤家！马上就要入土为安了，这个地方景致不错，很适合你孤高清雅的脾性。你就先在这里安歇把！崇仁观已经是断壁残垣，今后，为妻的为寻找安身之处，恐怕也要四处奔波一阵子，来年今日，不知道能不能过来看你……”说到此处，荻花泪如泉涌。
傅司功的三个妹妹，忍不住同时哀叫“哥哥！慢走！”大放悲声。
三个幼儿看见大人哭，不知所以，吓得哇哇嚎啕起来。
弟子们默默垂泪，合力提绳，轻轻将师傅的灵柩放入墓坑内。
荻花第一个持锹填土，而后大家人人动手，不多时，桃花坳里现出一座新坟。
当时正是农历三月，遍插杨柳的季节。荻花想的周到，出城的时候，让弟子到路边的农户家求买两棵树苗。农户好心，白送了他们三棵树苗，一棵桑树、一棵梨树、一棵柳树。
新坟建立，大家不忍离去。荻花将三棵树苗分别代表三个幼小的继承人，种植在新坟三面，将白丝绦的腰带断为三截，分别扎在小树苗的枝杈上。对大家说：“只要树苗不死，丝绦不腐，十八年后，他们便都和傅家三个子弟一起成材。日后不管我们去了哪里，这儿，都是我们的归宿。不管我们身在何方，我们都是：酌酒援金刀，我亦江湖间。有古人可语，千里共婵娟。”
大家正沉吟在荻花的谆嘱中默默悲泣，突然四面响起兵戈之声。众人悚然四望，发现已经被数百“老百姓”团团围住。
一个弟子惊叫：“是土匪追来了！”
荻花心里震惊：“来得好快！——但马匪不趁机南撤，来我这里做啥？”
事情来得迅猛，容不得她细想究竟，眼见弟子们已经挥刀自卫，三个妹妹也已经不断抛出弹子，争路逃遁。遗憾的是，弹子功不适合近距离作战，三个妹妹护着傅家子侄，不断陷入刀枪斧钺的危险，不断有金刀弟子因护卫她们而负伤至死。荻花见状，暴怒至极，拿出弹子绝活，奔腾跳跃，两手轮番挥舞，大把抛出排发弹子，弹弹打中匪徒要害，在一片声地鬼哭狼嚎当中，扫除了妹妹们身边的危险。
荻花冲到妹妹们身边，高声呼唤：“快跟我走！”
荻花冲到前面，两手左右抛撒的弹子如雨如雹，密不可挡。但是前面匪徒纷纷倒地之后，却听不见身后有妹妹们的声音。荻花回头看去，正见一道刀光追来，闪劈在大妹头上，顿时惊呼声四起。
荻花眼前一黑，身躯摇晃。
就在这时，大道拐弯处奔来一匹棕色战马，马上恍惚是慕容文生。荻花心里一松，手中弹子油然滑落。就在她勉力难支即将瘫倒的时刻，慕容文生赶到，倾身向前，轻舒猿臂，便将她揽上马背，疾驰而去……
料峭的春风里，依稀传来荻花夫人拼死的吼叫：“……十八年后，滴血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