径直来到门口,贪婪沐浴着那些依旧寒冷的春风,微微眯上双眼。
“计划不变,来郢都城,我会去再找你们。记得叫上你们那位先生,我想亲口告诉他,那场赌约我已经输了。”
众人显然是搞不懂他刚才经历了什么,姜茗有些不解道:“既然是计划,需要仔细商讨才是,你要去何处?”
“我要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严卫楚轻轻睁开双眼,微笑说道:“我还要入海。”
话刚说完便从这间客栈走了出去,依旧寒冷的春风穿过后背破烂的衣服,吹开耷拉在外层的那层坏皮,刺进溃烂的血肉里。
重新吹开便不是旧伤了,而是新伤。
新生的伤口流出一滴鲜红的血液。
可他依旧在微笑。
鲜血从后背慢慢滑落,他的血很少有过如此活力。
他看着自己来时走过的痕迹,风依旧在吹动,雪却冻得结实无法被覆盖。
所以他还是能清楚的看到那两条长长如车辙般的印痕,算不得上是什么脚印。
他踏出了第一步,他的双脚抬的很轻,走的也很慢,却是异常平稳毫不拖沓。
第一脚踏进门口的雪地中,在来时的痕迹上踩上了一个很明显的脚印。
脚下积雪受到挤压向下变得结实,向四周变得松散,随着那一脚踩下发出了一道酥响声。
他来到了一条河边。
那条河看上去浑浊发黑,上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灰尘的下面是极为清澈透亮的河水。
河水里沉默躺着一颗颗美丽异常的鹅卵石,被流水冲的光滑,被岁月上了颜色。
石头不会有不甘,石头只会沉默。
严卫楚也不会有不甘,可这些美丽的石头不该沉在被灰尘遮盖住的河底,更应该被人看到它的美丽才是。
这条河需要流动起来,而不是如一潭死水般一成不变。
这个世界并非是一成不变的,除非那个人本身就是不愿改变。
姜茗说自己只是坐在井中去看这个世界,他愿意去承认这句话是对的,因为这句话确实是对的。
正如他遵守的赌约一般,他愿意去遵守,那是因为自己确实输了。
严卫楚动了,他顺着那条河向前又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有千里。
可在迎福小镇的那条街道上,一步就是一步,第二道脚印在雪地中现了出来。
这一步与第一步一样,没有轻上半分,也没有多使上一丝气力,却比第一步的脚印要更加清晰,也更加沉稳。
天河境有九尺,却并非是只有九尺。
九为虚数,极数。代表着最多,无数。
这条河的入海过程便相当于是在体内体验一番神游。
只有入海方能明白神游到底是如何一种神奇的境界。
这里没有风,没有树,只有一条河和那些不知从何处落下来的灰尘。
可严卫楚却清楚的感知到耳畔有风呼呼而过,身旁的那条河似乎都已经快速向后倒流。
河没有动,那是他自身在动。
距离和时间上的规则约束在这里好像都没有丝毫意义。
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走不到头,这条河好像没有尽头?。
多年来的灵气汇聚和灰尘的沉淀积累让他已经不知道这条河究竟通到了哪里。
这是一种即便是顺着河也找不到路的迷失感。
这很可怕,可严卫楚并不觉着可怕,他脸上还带着笑容。
他抬起双脚向前再跨出了一步。
这一步,万里之遥。
看上去好像很远,可从走出那间客栈开始到现在,他只踏出了三步而已。
在那条街道上,三步已有五尺距离,如此算来即便是正常行走九尺天河他也应走过了一半才是。
可他没有,他不清楚自己走了多远,甚至不知道如今自己在这条河的那一段水流,是上游还是中游亦或是下游。
九尺天河到最后行了万里居然还未找到尽头,这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严卫楚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匪夷所思,他的情绪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笑着往前走,只是走便够了。
他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步,也不知道自己行了多少里,他只知道这条河始终都是一个颜色,乌黑且浑浊。
他没有求快,也没有求稳,更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力度,只是平静机械般的重复着双脚抬起放下的动作。
可他行的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每一次脚步的抬起落下,体内那座早已死气沉沉的湖里都会充满了一丝活力。
他看不到这些,因为他现在根本就找不到那片湖在哪,但他却可以很清晰的感知到这些变化。
这对严卫楚来说是一种极为美妙的感觉,不是新生。
若是新生他不应该在河边,更该是站在那座还没有开过的大山面前重新开始。
所以他没有新生,现在只是接着原来的步伐往前走。
选择新生便等于是否定了之前自己的所有而重新开始,与杨贺九的赌约中他已经否定过了一次,所以这次他不想再次否定,他不会选择重获新生。
他本就不需要新生。
他这个人错了,但他的过去没有错。
他需要的只是放下和接受。
放下背上的那把剑,接受过去的自己。
那柄青钢剑他不会再拿起,却也始终都不愿放下,所以一直都在自己的背上。
丢掉那把剑不是因为选择了重新开始,而是彻底接受了过去。
他的做法极好,只有曾经能追求做到细致入微的他才可以分理清楚这些事,从而决定自己要如何选择。
他的选择同样也没错。
或许他早就明白这些,只是缺少一个可以否定自己的人。
这十年来他并非是始终躺在床上睡大觉,他没有像其他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酒鬼一般随身携带一只酒壶整天醉气熏熏的混混度日,也没有终日混迹赌场青楼之风流场所混吃等死,这便说明他的心里还是有希望的。
他在楚国到处寻找这个可以重新让他看到希望的人,可以否定自己并肯定的对自己说你不配再拿起剑。
可他的眼界窄了,那是因为他的心胸变狭隘了。
曾经只凭手下败将一句恼羞成怒的话语便可提剑向东行数万里找剑仙问剑的人,在那十年里找个能够站出来否定自己的人目光却只停留在西楚这一国之地。
他现在突然很想喝酒,那十年里他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能饮酒,那是因为他很明白如果在那种情况下一旦沾上便再也戒不掉了。
或许成天抱着酒壶的他将变得不再有希望,或许城内大大小小的赌场青楼和酒馆每天都会有自己这么一号曾经也是极有尊严的人。
一步步走去,一声声微笑。
在这种情况下那颗同样死气沉沉的心脏感受到了他那一丝丝活力,心胸骤然明阔宽广,心海快速在胸中形成。
春风围在他身旁不停旋转。
天河在他的体内充实奔腾。
一尺尺拓宽,一步步入海。
九尺天河带着四十年的尊严与那十年的坚持,疯狂冲击着尽头处的那层屏障,或许准确来说是束缚。
或许再准确一点来说不用冲击。
屏障早被打破,束缚已经解脱。
这便是水到渠成,天河连通心海,疯狂咆哮着混涌了过去。
无论尊严还是坚持,美丽或者污秽,那片大海全都吸收容纳了进去。
唯独却没有否定,他不会再去否定自己。
一颗颗鹅卵石随着河水流动轻轻翻滚,漂亮极了。
从这一刻起,世上再没有那个不能出剑的楚国第一剑客,却多了一位弃剑解脱而入海的顶尖强者。
严卫楚站在小镇口,自言自语的嘟囔说道:“入海境,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