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外族还有推倒于族的期盼，奴隶中也还流传着血色巨蝎的传说，面对着那样的法令，他们为什么不起来反抗呢我看外城和郊外的民众实在不少，如果他们团结起来的话”
珉御史“嘿嘿”一笑，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屑：“反抗那些人在桃源法之下，早就认同了自己的身份，甘心为奴为仆，供于族驱使，要说发泄不满，充其量也就是编几段圣女战胜巨蝎的故事，满足一下内心的幻想。真要揭竿起义，他们是靠不住的，只要于族给他们一点小恩小惠，肯定就会立刻变节。而且，于族对外族和姜族实施桃源法之后，也采取了各种措施，将外族造反的可能性降到最低”，珉御史叹了一口气：“于族知道，如果不断有外族人继续进入盈民国的话，他们的制度就会被推翻，因为人不是畜生，当他们有机会了解外面的政制学说的时候，他们内心的反抗情绪就会被点燃，就会起来对抗这种泯灭人性的制度，所以，要真正压抑人欲，首先就要把他们和外界隔绝，这正如豢养家畜，必须首先让家畜和野外的同类断绝来往，然后才能驯化一样。因此，于族封闭了所有通往外界的道路，然后重新解释了古代礼法，让这断绝国民一切欲望的桃源法，变得有理有据，似乎就是从经史里演变出来的一样。哈哈，盈民国运转两千年而屹立不倒，这种制度真可谓居功至伟。只要所有国民都变成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别说两千年，就算两万年，二十万年，盈民国依然是一个运转不息的桃花源。”说到这里，珉御史放声大笑，笑声里充满了讽刺。
“既然如此，为什么盈民国对外面来的人这么客气，还封他们做贵宾呢”我还是有点不明白。
“哈哈，这正是他们高明之处。需知一成不变的法令是不存在的，但如此僵硬的制度，想要变化并不容易，所以他们需要一些新的素材，来支持他们的变化，这些新的素材，就是从我们这些贵客的身上得到，比如，大唐尊史的传说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把我们称为贵宾，以最隆重的礼节接待，给予我们贵族的身份，就是为了把我们和最不安分的奴隶以及普通居民隔离，让我们带来的素材，首先进入贵族王室的典籍中，经过他们的修改之后，才流传出来，这样一来，所有的不合适盈民国发展，不，是不合适贵族巩固地位的思想都会被过滤掉，剩下的就是他们进行政令变更的依据。”
我说不出话来。我本以为是自己运气好，虽然掉落悬崖，却在这个国家捡到了一个贵族的身份，没想到原来这个贵族身份，也是被计划好了的一部分，无论我怎么呼吁，怎么挣扎，只怕也没有办法扯断缠在我背后的名为国家机器的触手，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底层的国民吧。
“不过，我刚才也说了，先生不顾地位之别，和女奴橘花真心相爱，实在让老夫十分敬佩”，说到这里，珉御史离开座位，向我深深一揖。
我连忙还礼，但想到橘花明天就要在仙鸾祭上受苦，脸色不由得黯淡了下来。
珉御史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道：“先生大仁大义，自当能得好报。先生不必难过，且听老夫把事情说完。说到桃源法，创造之初，只是为了压抑外族，但为了让桃源法立于正统的地位，于族里有学问的人把古礼重新解释，来支持桃源法，这样一来，数百年之后，对于族内部也产生了很大影响，因为他们学习的，都是重新解释过的礼法，而这种礼法的精髓，就是压抑人欲，让人变成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躯壳。贵族和上等人，在遵纪守礼方面，一向都被严格要求，因此，他们在思想上受到的约束，甚至比普通居民和奴隶更大。只是，人欲乃人之天性，思想上越是压制，行动上便越是狂妄，因此贵族男子成年之后多有广为纳妾之举，只因他们觉得，这种行为才能表达他们的喜好，不受礼法约束；同样，作为女子，不少人宁愿成为圣女，也不愿意任凭家族摆布，这也是因为她们想摆脱礼法，作出自己的选择，虽然明知成为圣女只有一死，但过着毫无希望的人生，本来就和死没有区别。静对我说，于族也好，姜族也好，外族也好，那时的争斗，距今已经两千年了，现在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盈民国的国民，所以，这些压抑人欲，泯灭人性的礼法，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她希望改变这种状况。她是于族少女，但竟然有这样的思想，我非常高兴，于是我也对她说出了我们东方家的家训，消灭仙鸾祭，拯救圣女，并且向她表明了自己的爱意，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妻子，我们夫妻一起努力，来改变这个国家。然而，静并没有接受我的追求，只是说，改变礼法，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可急进；圣女之死，也不是完全因为仙鸾祭典，记恨于祭典，以暴易暴，并不能从根本上救治这个国家。她拒绝了我的追求，我很失望，但很快，我就得知国王也向静的父亲提亲，并许以王后之位。我虽然官居高位，终究不能和国王相争，只能每日嗟叹。谁知马上又得到消息，说静誓死不从，并决意参选圣女。我自然大惊失色，苦苦相劝，但她对我说，成为圣女，并不是为了逃避主上的亲事，只是希望找到打破森严的等级，化解圣女苦厄和国民疾苦的办法；她对我的爱意，就算阴阳相隔，也不会断绝”说到这里，珉御史抱着头，显得非常痛苦。
这样一来，我对惠的姐姐静又有了新的认识。我一直以为，静和惠类似，都是一位仪态端庄，严守礼法的贵族姑娘，然而按照珉御史的说法，静显然对这个国家的礼法十分不满，她放弃了自己心爱的男子，成为圣女，也是希望借圣女之权力改变礼法的约束。如此说来，惠模仿的，就只是静的外表而已，静的内心，她其实并不了解吧。
“那天，是仙鸾祭的正日。静被带到了仙鸾神社，赤裸着身体，绑在仙鸾神像之前。他们把静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让她慢慢流血，却喂她喝着蜂蜜，不让她死去，也不让她昏迷。每一位贵族，都会分得静身上的一片肉。他们喝着酒，观赏着歌舞，吃着圣女的肉，听着圣女的呻吟，直到圣女死去每一个圣女，都死得惨不堪言，因为祭典是从早上一直持续到黄昏，所以圣女就要受尽千刀万剐，直到黄昏才会被挖出心脏”
“啊”我纵声长叫，摔倒在地上。
“静当时绝望的眼神，她痛苦的哀嚎，来自本能的挣扎直到今天，我还历历在目因此，我要替她报仇雪恨我要亲手把这个神像砸碎”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待圣女”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为什么还不是模仿当年残害姜族女王的情景当年，他们将姜族女王千刀万剐折磨至死，上天就降下了甘霖，他们就以为，这是上天喜欢的祭祀方式，所以，对历代圣女，都被他们用同样的方法处死”珉御史咬牙切齿：“只是，他们也知道，如果残杀圣女的理由被国民知道，就一定会引起民变，所以他们就删改了史书，把真相隐藏起来。”
“没有办法吗真的没有办法吗”我倒在地上，只觉得头昏眼花，双腿酸软。
“静在仙鸾祭的前一天晚上，托人把这个交了给我”，珉御史从书架上取出一个用锦缎包着的盒子，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锦缎，打开盒子，取出了一张信纸，只见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溯礼之源，莫为礼所困”。这句话，我记得惠也对我说过。
“这是静的遗言，我知道其中必有深意。反复思量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礼，是他们用来限制人欲的，因此礼源于人欲，溯礼之源，就是要我们追溯礼的源头，也就是重视人欲的意思，因此才有了下一句，莫为礼所困，不要被礼法约束。我和静时常谈论礼法，她不止一次对我说，民为国之本，为了国家的运作，而建立的压抑的人欲的礼法，是危险的，因为被压抑的人欲，最后总会爆发，那么国家就会毁灭。可是，当我看到静在临死之前的情状，看到她扭曲的脸和充满了怨恨的眼神，我明白了，仙鸾祭就是对人欲最大程度的压制，它就是要让圣女痛苦，让圣女恐惧，却也让她不得不忍受，不得不一点一点地看着自己走向死亡。所以，莫为礼所困，就必须首先消灭代表着桃源法的仙鸾祭”
“那应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我握着珉御史的手，带着哭腔问道。
“如果小女当选圣女的话，老夫便早有安排，可惜功亏一篑，最后小女退出，橘花姑娘成为了圣女”，珉御史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容：“先生既然对橘花姑娘一往情深，今晚大可到圣女公馆，将她带走，然后在山里藏起来。老夫夜观天象，发现长庚已经消失，不出数日，启明便与旭日同出，届时便可从朝阳谷离开。先生只要带着橘花姑娘离开这里，你们自然可以长相厮守，而橘花姑娘失踪，仙鸾祭就不能成行，那么，对于这种害人的礼法，也是一个沉重打击，说不定国民便会群起而攻之，彻底将于族推倒。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可是，圣女公馆守卫森严”
“先生不必担心，只要先生愿去，我今晚就命人撤走公馆的士兵如果先生还是不方便下手，也可以在明天一早埋伏在半路，待圣女花车经过时将圣女掳走。我自会安排士兵放松警惕，好让先生得手。”
离开了御史府之后，我拿定了主意：今天晚上，我就去圣女公馆，把橘花救出来，带着她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