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策起身脱个精光，健硕的肌肉在阳光下油油发亮。作势要扑到河里去，“你杀死主人...你会杀死主人...小孩杀死你...螳螂...黄雀...”神秘声音断断续续说着，吴策保持着扑下的姿势震惊着，直到确信神秘人不会说出任何话，直到腰酸背痛地倒下河里。
清凉的江水压制住急速的心跳。自己似乎入了一个局。
“吴策吴策”听到岸边的声音，吴策一个猛子炸出水面，于是看到了脸上挂着黑彩、衣服溅湿了依然紧紧抱着什么的沈贺。
沈贺咧开嘴，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递给吴策，“鱼，我烤的。”吴策看着黑成炭一样的“鱼”，忧心忡忡地认为举世无双的毒药都会比这家伙的烤鱼让人受用。“我吃过了，已经饱了，给你。”沈贺看着吴策担心的目光，误以为他在担心自己没吃。
“我才不是担心你。”吴策别过头去。又一次跳进江里。
“嗳嗳，不吃就不吃，跳什么江。”沈贺嘟囔着，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怀里依然抱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烤鱼。
水里的家伙不一会儿就跳上岸来，从口袋里翻检出盐包和火石，麻利地堆柴烧火，串起五六只活蹦乱跳的鱼。架好所有的烤鱼串，走过来踢了沈贺一脚，“过来。”
沈贺懊恼地起身，跟着他走到火堆旁，“你看着鱼串，不要烤糊了，记得翻面。”
说完，那家伙鼓捣了好久，走过来在火堆里埋下五六个黄泥条。两个人就坐在火堆旁，沉默着，咕噜噜，吴策的肚子继续叫着。沈贺看看手里黑乎乎的一团，正在犹豫，忽然被一只大手抢走。
“饿死老子了。”饿鬼麻利地掰开烤鱼，小心翼翼地挑拣可以吃的部分。很快吃得精光。这时吴策的烤鱼也都熟了，吴策不容分说地递给沈贺三串，“报答你。”
沈贺丝毫不客气地接来，掰开一个，焦香冲鼻。吴策如风卷残云，很快就把自己手里的鱼吃个精光，然后专心地盯住火堆。
“我手艺还不错。”吴策莫名其妙地说着，“遇到你之前，我在海东待过，烤鱼的手艺在那儿学的。知道海东吗”
沈贺摇头。
“海东在白鹭洲的东边。人们都以为白鹭洲东边是无穷尽的大海，我不信，于是租了大船，一路东行，航行三个月，遇到几场风暴，海员和物资损伤殆尽。最后停在了一座岛屿，那就是海东。海东的人擅长渔术，自称恶鬼族。他们长于教化，比孟子更孔子，是恶鬼的反义词，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叫恶鬼族，就去询问恶鬼族掌祭，掌祭是他们通神的官员，虽然没有任何权力却因渊博的学识被所有人敬重。你知道掌祭怎么回答的吗”
沈贺摇头，他专注于吃鱼，不愿意分一点心思到更遥远的事情。
“真没劲儿，猜猜。”
沈贺继续摇头。
“人生而为恶鬼。众神之神在我们身上埋藏了恶鬼的种子，只有不断净化，才能摆脱成为恶鬼的结果。记住人的耻辱，才能洗刷。”吴策说到这里，表情忽然有些愤恨，“掌祭这样说完，我就和他辩论。你知道我辩的什么吗算啦，你不会猜的，你也猜不出来。”
沈贺摇摇头，“不，我猜的出来，你认为众神之神不存在，你也不赞成人生来就有恶鬼种子的说法。”
吴策怔忪，继而大笑道，“倒是我小瞧你了。那你觉得我对还是掌祭对”
“不知道。人的耻辱，是什么呢谁也给不出答案，凭什么人必须为这未知的东西兢兢战战可是不为虚无缥缈活着，还有选择吗”心弦被触动，震得心胸俱是空空落落，他茫然地回答着吴策，又像是反问着。
吴策似乎并未注意到沈贺的不对劲儿，饶有兴致地扒开火堆，将先前的黄泥条挑出来，拿起刀将黄泥磕掉，露出里面散发着鲜香气味的泥鳅，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饭饱，两人分头探索。沈贺顺流而下，吴策溯游而上。
沈贺遥望着远去的背影，一半发亮，一半藏在阴影中。摇着头，给出了只有自己能听到的答案，“我们走向命运的相反方向，其实谁也不怪，都是选择。无法摆脱的恶鬼，是想要杀死自己的另一个自己。”
吴策心无旁骛地往前方走。现在要确定自己的位置，他深信只要有河流，就会有源头、支流、渔夫。能够活下去的地方，就有人烟，就能问出自己想要的。搜索几年的游历记忆，他并没听说过永江。
水昏云淡，河鱼不得尺素兼。数归期，忆归期，故人何处迢递。
砧声长，漏声短，征尘鲜衣倦。风一番，雨一番，永夜无堪。
怀揣希望的人，记不得疲劳，积攒着麻木一步步，一步步向前。吴策知道自己的希望：洛阳，小玉。他不知疲倦地走着，像是朝圣的僧人。
傍晚了。天黯淡成烟紫，是混沌的河水。河水的白光泛滥，是灰白的天空。
吴策没有遇见期待的渔夫。荒河，孤身，继续往前。他想，总会遇见的。累了就席地休憩，饿了抓鱼烧烤。
两天后，灰衣更灰了，全是白腾腾的芦花。吴策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两天，什么都没遇见。
又一个傍晚，混沌的夜色里，他是一条孤独的游鱼，不断逆流而上，不断徒劳无功。他有些气馁，决定转身走回去。转过身就被迎面而来的欣喜伏击。
五十步外，有一个女人的背影，披散着头发，和发白的衣衫，带着锋利的清瘦，在烟紫暮色中像一缕时刻都会消散的清风。“抓住这缕风”吴策激动地对自己说，他并非没有疑虑，昏黑的傍晚和荒无人烟的永江边，一个女人的突兀出现，任谁都会警觉。
然而吴策是吴策，他决定主动出击。
“明月不可掇。我连仰望也没法子。”吴策仿若被闪电击中。女人率先开口了，自言自语，她的声音和小玉的悦耳遥远不一样，和苏七诚的倔强不一样，和卓阿瑞冷漠下的善良不一样，和千百个他曾遇过的女人都不一样。她是一枝勃发的莲叶，带着欲滴的露珠婷婷而立，等待一场吹拂，抖擞出所有的清滟。在那之前，她沉静地洞明世事，就如现在一样，站在黑暗里自言自语，等待窥探明月，等待谪守星辰。
刚刚暗下的天，似乎又亮了。
心中的闪电持续轰鸣。吴策入魔，“我可以爱你吗”
我可以爱你吗我可以爱你吗河边是空旷的平原，却有无数回音响起，我可以爱你吗我可以爱你吗
“爱是什么呢渺茫中两颗冰凉的心相互慰藉，结果是成霜成雪，更加冰冷。溺水的人抓住浮萍，以期救命，却将它带入更深的渊。我明白一切悲剧，却无法不为自己恸哭。你想要爱我，怎么爱我呢带我逃离命运的抓捕还是拉我陷入更深的泥淖”女人反问。
吴策眼角有些湿润。他更加想要爱她。爱她注定的残缺，爱她致命的理智，爱她深情的绝望。
“我不知道。”吴策很难过，他越来越熟悉难过的感觉，世间的美好都在那里，却与你无关。
女人也有些难过，“我不知道的事情，怎么能难为你呢命里一场梦，梦中一阵风，你也不过是我梦中杜撰的人物。我醒了，你就死去。”
“我叫...”
“不不，别说不能爱，本来就是伤心的事情。告别和告白都不要太用力，追忆才会留白，添加更美的意境。”女人急忙逃开，明明入夜的天空，霎时变成正午，留下莫名其妙的吴策。
床榻上熟睡的女子猛地起身，一旁的丫头吓了一跳，“小姐，怎么了。”被叫做小姐的女人掩面哭泣并不答话，心中惊奇，她很久没去永江了，怎么多了个看不清脸的男人又是伤心，那人说爱，一个梦中虚幻的人物都知道爱，可她自己，却只能静待自己的悲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