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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前夕,大雪初遇(2/2)


    阿婆的牙齿掉光了,这个瘪嘴老太太骂起人来,有点好笑。我们娘俩围着桌子你追我赶,最后我跑出屋,爬上天台,冲着阿婆喊,“我想赚钱,寒假开学我不去读书了!”

    我从天台望下去,早上我才给她编的辫子有些散开,她顾不得整理,把手伸进身上的旧棉袄里,她总是穿很多层,在最里层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那手绢也一定是包了好几层,她一层层展开,说李默,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绝不会让你读不成书。我不忍心看下去,蹲在她晒在天台上的白菜旁,无声掉眼泪。她又在底下喊,“大孙子,大孙子哎,你看,这都是我给你攒的学费,咱上大学的钱够,真的。”我能想象这个老太婆把手举得高高的,脚尖也踮起来一点,眼神殷切,扯着嗓子喊。

    我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平时可宝贝自己的头发了,即使全白了也每天梳得亮亮堂堂,她说做人一定要体面,如今她一点也不顾体面,朝天台上的我奋力举着手里一把零钱。

    我被她说服了,换句话说是被她的渴盼说服了,我勉强答应下来,并且保证不再说这样的话,但心里总要盘算着怎么挣钱。

    我和阿婆住在天龙村(不是天珑街那个天珑)的最里边,旁边就是一座巨大的山,没有名字但十分巍峨,我叫它火焰山。因为在盛夏的日出之时,太阳从中升起,连同大朵大朵的祥云,似一把火焰插在头顶。如果你站在我家的天台看去,叠叠高山被艳阳照耀,从橘红再到暗红,越往上越模糊,直到与云,与天交界,它还未结束向上的延伸,这把火烧到天上,不知会不会燎了哪位神仙的仙袍。

    夏天我从来不敢爬火焰山,怕站得太近会被烤化,靠太阳的火力,估计我会像红烛化的那么快。但我笃定盛夏的火焰山山顶上,一定有至美的风景,我怕死,我没见过至美的风景。

    我站在天台上刷牙,看黄毛从大门走进来。黄毛是我的发小,头发天生的自然黄,长长的完整盖过两只眼睛。在我12岁的时候,已经读过一点书,有天突发奇想问他,人家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的眼睛盖住了,没有窗户了,我阿婆说屋子没有窗户要憋得慌,你憋吗?黄毛很认真地思考后告诉我说,不憋,我的世界也不需要窗户。黄毛在村里上的初中,班里只有13个人,但我认为他这句话很深奥,已经到了哲学层面,我觉得自己也不必到县城去上学了,回家告诉阿婆挨了一顿巴掌才作罢。

    我嘴里的牙膏沫还没漱干净,张嘴喊黄毛,哎我在这,你找我干啥?

    黄毛没说话,看我唾沫横飞,只示意我下来。

    我快速洗好脸,没几步就从楼梯上蹦了下来,阿婆看到喊一句,作孽哦,慢一点!

    我和黄毛走到火焰山的山脚下,他说,默,我要去挣钱了。两年前黄毛连中考都没参加,不再上学了。

    去哪儿,我问。

    要去市里,黄毛答。

    干什么?我问,说实话我有点羡慕黄毛。

    不知道,但是默,你须得知道,不管需不需要,我们总要建设自己的窗户,而这种建设要从最底层做起。黄毛仿佛从我那个问题后开始变得哲学起来,我怀疑他是一位被埋没在山村的哲学家,而我是那个启迪他的人。

    我跟阿婆说去市里玩几天,其实跟着黄毛来到市里打工,黄毛说的底层是给人盖房子,他说这些大楼一定会使部分人富裕起来。我和黄毛从给人递砖头开始,比我们层级更高的有木工、泥工、钢筋工等许多工种,黄毛指了指旁边喝茶的那位包工头,说迟早有一天要成为他那样的。我正要接话,他上方的泥工手打滑掉下一块砖头,正砸在头上,他的安全帽忽然碎裂,头上逐渐渗出血来,黄毛翻了个白眼倒在地上。

    幸好砖头只是从不到两米的地方掉下来,那个劣等的安全帽也起到一些缓冲作用,黄毛只是有些皮外伤加上脑震荡,但得住院观察几天。我们俩未成年,没签合同,工地却不愿意再交住院观察的钱,黄毛就出了院,我问他真的可以吗?他说没事,你给我带个垃圾袋就行,我可能要吐。

    我搀扶着他向宿舍走去,黄毛想吐了就坐下歇歇。我们在一处华丽的建筑门前的阶梯坐下,我给黄毛喂了一口水,不一会儿黄毛突然站起来朝建筑里走去,我也跟着过去,是个展馆,不知是不是免费,但我和黄毛成功进到里面。那里面挂着各种画,我也看不懂,有些是女人的裸体,我看一眼就快速低头。你能看懂吗?我指着一张颇具抽象感的画作问黄毛。这是不是毕加索画的?黄毛说。不能吧,毕加索不是死了吗?我反驳道。默,死了才值钱呢,你懂不懂,黄毛又顿了顿说,默,你说将来我死了能留下些啥吗?我也不会画画。我看着黄毛思索了几秒钟,说,你可以把你的头发留下,哲学家的头发,我摸了摸他干枯的头发说。

    黄毛突然站在一幅画面前停住了,嘶——默,你看这是不是你?

    是那天,我穿墨绿色棉袄,头戴黑色鸭舌帽站在“七匹狼”的橱窗前,雪和羽绒飞舞在我的周围。在画中,那几个塑料模特都被画出来,我被一大片白色裹住,看向远方的一片海,海在夕阳下泛着金色波光。蓝的海与红的天被一条线分割,但仍旧交相辉映,有一艘帆船割破那条线,徐徐航行,似要在不久后冲天而去。

    假的,我对黄毛说,天珑街那块哪有海啊,那天那么大的雪也没夕阳啊。我盯着画看了半天,心想怎么没有林飞啊,林飞那天也在的。

    真是你啊默,你咋还成画了呢?黄毛将他的黄毛拨开,用两只眼睛盯着我,好久没见他的眼睛,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我也不知道,我把他的头发拨回去,对着他的黄毛说。黄毛再把他的黄毛拨开,那是谁画的呢?我再次给他拨回去,说我也不知道。

    是我画的。身后有一道声音响起,清脆,带着点鼻音,是一道男声。

    林飞,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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