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冬冷得很，凛冽的风针扎似的往人骨头里钻。
定京城南的长公主府却很热闹，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丝竹管乐、袅袅之音不绝于耳，一派歌舞升平、繁华盛世景象。
满座花红柳绿，一女子众星拱月般居于正中，她面有疲倦道：“这些歌啊、舞啊，也看乏了，不如你们想些新鲜玩意，若想不出来，或是，不能令我开心，我便央长兄把你们通通配了马厩里的马夫！”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哐当”一声，不知是谁的杯子掉在地上，打乱了乐官们的节奏，原本悦耳的丝竹管乐听来像是在索命一般。
“姐姐不要生气，她们齐人素来只知满口道义人伦，酸儒做派，无趣得很。哪里有咱们曜曌的女儿们活泼鲜明。”右上首一名宫装女子道，她与正中的女子眉眼间有些相似，方才听人唤她运瑜长公主，想必便是明邬君主胞妹。
当今大齐的掌权人便是从曜曌打过来的明邬君主，他共有一兄两弟，四个妹妹，其中运瑜长公主便是那宫装女子，与明邬君主乃一母同出的嫡亲妹妹。而此次宴席的主人便是君上的三妹。
两月前，明邬君主骑着曜曌的高头大马踏进了宣政殿。而将他领进皇宫的正是我的爹爹，曾经齐国的大将军。
那日孟冬初雪，爹爹已经几天几夜不曾回府，曜曌的士兵把将军府围成了铁桶一般。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不能出。府中上下只能干坐着听墙外传来的哭喊声、打杀声，那种仿佛剜人心肝的声音，至今在我脑中回响，夜不能寐。
我正失神，忽觉左手有人在推，定睛一看，乃皇城御军张统领的妹妹，她小声道：“一人想个取乐的法子，该你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硕和长公主侧头看过来，神情瞧不真切，左右没有甚笑意。倒是运瑜长公主微笑着看我，眼角弯弯。我颊上浮起疏离的微笑，“臣女素日只爱些吃食，其余一概不知，蠢笨得很。在臣女看来，尽情地吃喝已经很快活了，今日在长公主府上有这样多的美食，可比在仙境还要好些！”
硕和长公主冷冷一笑，看向下一个。
“裘二小姐如此态度略显敷衍。”对面定京府尹家的许小姐含笑道：“长公主是要你想个取乐的法子，又不是要你奉承桌上的吃食。而且长公主府上的吃食自然是好的，众位姐妹有目共睹，又何须你特特说出来。”声音声音有如黄鹂般婉转动听，言语上却不依不饶。
我心下微微一沉，许佑依与我素有嫌隙。往日我依仗将军府，总能压她一筹。现在该天换日，外头到处都在传爹爹弑主求荣。此番她见到我少不了要讥讽上几句，显得她家是什么肱骨忠臣似的，内地里还不是做了明邬君主的一条狗。
略一思索，转而淡淡笑道：“其华蠢笨，不及许小姐才华横溢，八岁能赋诗，十岁丹青比肩国手，才女一名响彻定京城。不如今日就比比诗词，打发时间，说不定许小姐还能拔得头筹。”
许佑依面上青了又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将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紧的。
“臣女倒有一个法子。时下京中流行一种游戏，名为投壶。”坐在硕和长公主右首旁的赵二小姐温声道：“投壶之礼，需取一酒壶来。”
一丫鬟捧来一只细长双耳壶。
“还要劳烦和硕长公主命人准备八只木矢，投壶者站在壶前十步处，将木矢掷进壶中，数多者则优胜。”赵二小姐朝我轻轻颔首，我亦回礼，感激她解围。
“倒是个新鲜玩意儿。”硕和长公主对这游戏颇感兴趣，命人拿了木矢分发给那些跃跃欲试的官家小姐。她们簇拥着硕和长公主一道玩得不亦乐乎。
赵二小姐款行过来，与我并肩站在人群后，安慰道：“许佑依是个蠢笨的，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心中涌上丝丝暖流，我道：“我不在意的，姐姐与我站的这样近，只怕有人见了会在暗地里对你府上说三道四。”
赵二小姐轻叹道：“华儿，你我自**好，你这样说便是与我生分了。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你的。”
前头硕和长公主似乎连中，欢呼连连。我心下微凄，静默了一会，“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姐姐实在不必要蹚这趟浑水，你府上是清贵文臣，如今虽得君上赏识，可曜曌终究是流着野蛮的血，不知能忍几天文人们念的紧箍咒。来日方长，姐姐需事事小心，方能保全自身。”
赵二小姐握住我的手，缓缓道：“眼下我家一枝独秀，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不过不知是那东风还是西风。既然必有一死，在活着的时候更需纵情享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已经在条条框框里活了十几年了，最后这段日子，只想快活些。”
我心中讶异，短短两月不见，笠楚竟变得如此悲观又洒脱。疑惑看她，“姐姐，这是？”
笠楚眼中一片了然的云淡风轻，一头乌黑的长发束得高高的，斜插的翡翠步摇，生冷淡薄。“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身为弃子，便要有弃子的觉悟，若执迷不悟，反倒伤人伤己。华儿，我真羡慕你。”
我听得伤感，嘘叹：“各人有各人的苦。姐姐又何出此言呢？”
“什么苦不苦？大好的日子，二位在说什么呢？”运瑜长公主走过来道：“赵二小姐怎么不去投壶？莫不是怕给赵尚书丢脸？”
笠楚福了福身，温柔笑道：“臣女近日身子不适，又不想喝那些墨水似的药，其华妹妹正劝臣女呢，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亦福身颔首，突觉背后一阵尖锐刺痛，后又被大力推了一把，重重的跌出去。
运瑜长公主见我跌过去，惊得大叫，众人纷纷看过来。我暗道不好，一横心，斜斜的歪了出去，避开了运瑜长公主明晃晃的袍子，不知碰到了谁的裙裾，又听得茶盏磕碰的声音，一捧热茶扑在脸上，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只能咬牙死死忍住，与此同时，尖叫声盈满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