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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随风散入土(2/2)

    齐岸嘴皮子功夫了得,深谙如何讨人欢心,三两句就自圆其说,“自然是喜,守洞可以清心自在,便于修习武功,而且饭食不用发愁,有弟子送来,偶尔想透透气,掌门也不拦着,再说三长老那事过后,没人想不开去偷匣子的,这简直就是一次长长久久的闭关嘛!”

    “是呀,久到一辈子那么长……”

    五

    龙城城南小榕客栈前有棵百年榕树,六月时节,仍是郁郁葱葱撑起一片云盖,长长的根须垂下,“我听闻,南方入秋后,榕树上会落起小小的粉嫩嫩的榕果,一脚踩上去,挤出黄黄的汁液沾满鞋底,刮都刮不干净……”,破风似乎在忍着什么,“这样像块牛皮糖一样粘着人,别提多讨厌了……”

    柳侍然早知如此,“你想哭便哭好了,我不笑你……”

    “男子汉大丈夫,该流血不流泪!”,破风把手里那张纸揉成一团,使劲扔在地上,风拆分那张破烂不堪的废纸,略微松开,可是他的眼圈已经红了,“她死的时候我都没哭,现在怎么要为她哭?”

    街上卖酸汤面的小摊吆喝不停,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聊,柳侍然走在后面,捡起那团信纸,慢慢展平折好收起,从榕树下走到小摊前,小贩在店门前搭起四面漏风的草亭,破风在前,要了两碗面,拉开长条凳坐下,从箸筒里拿了竹箸

    对于他方才的言论,柳侍然讽道,“歪理邪说……”

    破风不客气地回他,“学你的……”

    小贩响亮的嗓门插进来,两手一边一碗,“面来了!”,蒜香味飘起,汤水上浮了足料的白芝麻小葱末和酸豆角,热气腾腾,破风挑了一筷子,哈气吹了一小会,面凉,呼噜噜吸着吃下

    柳侍然却并不吃面,“那……四年前我说的话,你拜我为师,怎么样?”

    破风头也不抬,“拜你我有好处吗?”

    “你无处可去,正好我可以带你回柳家……”

    破风确实如他所说,现是个无家可归的浪人,他本是想自此后当个游侠,****任他逍遥,偶尔偷着回来看看听儿,若是听儿过得不好,他也可以带她远离闻人府,替她找一个比那臭小子好千倍百倍足以托付终身的人,可刚才看完那封信,他改了主意,“有人不要钱给我吃给我住,那敢情好……”

    西蜀路途迢迢,破风跟着柳侍然出龙城来到西北边的卢城,这卢城四季如春,将是孟秋,依旧花开点点,尤其城外野地,漫山青青草原中,夹杂着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花朵,尚未进城,小路边草棚下的几个瓜农极少能遇上外地人,硬是拉着破风陪他们唠嗑,破风本不是健谈的人,只能他们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有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还答不上来,比如他们问北方的瓜有没有这里的甜,可他根本就没试过这里的瓜,哪知道甜不甜,不过好处也是有的,他一说其中难处,那些瓜农赶紧去地里挑了几个瓜来给他们尝尝,有的小个但极甜还起沙,有的大个籽细汁多,各有千秋,破风自出生以来,不是练武就是和闻人息生闷气,何曾过过这般悠闲的日子,有那么一时半刻甚至觉得,他前半辈子都是白活了

    柳侍然不喜瓜果,为免去瓜农们一片盛情好意逼他吃瓜的苦恼,他假借探路到前面的花海里走走,破风吃了一肚子瓜,撑得死死的,连起身都有些难受,对面的花海中,高过人头的浅滩芦苇地里,拨开高草丛的波浪一点点漫出——有人在往这边来

    破风以为是柳侍然,赶紧借此婉拒即将到他眼前的那一大块西瓜,“我……我师父过来了,我们要走了…… ”

    过来的人却不是柳侍然,而是一个挎着花篮,身着浅灰打底银色花样小袄的姑娘家,花篮里满满当当填满各色花儿,她看到破风朝自己招手,随即又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觉着奇怪,便向瓜棚而来,“我脸上沾到什么脏东西了吗?”

    有个瓜农递了一块瓜过去,“倩倩姑娘,不是,是这娃子在盼他师父而已……”

    破风自谈话中渐渐明白,这个倩倩姑娘也是外地人,近两天住进卢城的,天天出城采花,也不清楚她是要做什么,这附近的瓜农和她倒是混了个脸熟,据说她特别能吃瓜,一口气能吃七八块还不带喘气的,这也是她能和这些人打好交道的缘故

    柳侍然估摸着时辰到了正午,几个瓜农该回棚里小憩时,掐着点儿出来了,破风向他挥手,他一边应声,越走越近,太阳热滚滚的像整片大地都是一口烫火的烧锅一样,瓜棚底下少有的阴凉好似夏冰一般难得,他看见破风身边的姑娘

    “倩倩?”

    回倩也看到了他,这会草棚下只有三人,那些瓜农早已回家的回家,点瓜的点瓜,尽数散了,她拜了一辑,“师伯……”

    “师父不放心你,所以带了我和回安来卢城做接应……”,回倩口中的师父就是柳漫然,两人跟随回倩进来城中,叫卖声呼喊一路,卖毛笔砚台的吹嘘自己的笔用的是上好的羊毫,砚用的上好的砚石,卖麦芽糖的嚷嚷自己的糖拉长丝还不沾牙,卖糖桂花的一再保证封口特别好绝不会发黑,总之什么都是顶好的,看着就像世间最好的东西全在这一条街上似的,三人不管外头喧嚣,穿街过巷,到了一间四合小院

    院里栽了四棵柳树,除此之外,天井地上全是一个又一个簸箕,上头盛着各色干花,分门别类,一个少年穿梭其间,时不时翻动堆积的花瓣,有时捧起一点闻闻味道,回安对破风解释,“师父她有怪癖,不喜欢带花香的染料,带一点都不行,她的鼻子可灵了,只要嗅出那么一丁点,我就惨了……”

    柳家这一辈人丁稀少,只有柳侍然兄妹二人,而柳侍然三十老几了还未娶妻,急坏了族里的老人,只要他一回本家,各色美人图往他那里塞,于是他常年往妹妹的苍黄坊中躲,破风急不可耐地想见见这位冬梅信中提及的与风家主有所牵连的女子,却一直拖到了第二日早晨,原因是她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专心研习新色染料,把回倩回安乃至柳侍然通通拒之门外,次日凌晨时分,四人正围在屋里吃早点时,这位柳姑娘忽的拿着一块布冲进来,脸上涂抹着,头发上结了,衣袖上粘上许多紫色的颜料,回倩回安均是一派习以为常的模样,她见到柳侍然也在,竟一下扑过去,委屈巴巴地哭起来,指着三色堇紫色布上一个针孔大小的矿紫色斑点,像个孩子似的大哭大闹,“哥,哥,你看我又弄错了!”

    柳侍然好一通安抚,回倩用湿毛巾擦掉她头发和脸上的污渍,慢慢地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来,破风从位置上站起,一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只好静静地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忙活着,回安在一边把他按回原位,“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六

    芙蓉阁的桂花酥是洛城一绝,“外酥里嫩,四瓣金黄酥饼相连,中间一点丹红馅,唇齿留香,据说吃完后,身上还会有淡淡的桂花味,可惜的是这点心只在八月十五才有得卖,不然我真想尝尝呀……”,就因为碧瑕随口的一句话,把药倾和林语肚子里的小馋虫都勾起来了,向来对药倾百依百顺的药浮逼不得已,在回药山的途中到洛城里逗留,此间药倾由于身子孱弱,一直被药浮勒令待在客栈里,一次也没能出来,但对于自小在药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药倾来说,能透过二楼的窗户欣赏街上的车水马龙,已是无比的幸事,每每到了晚上用饭时,药倾就和药浮说起楼下传闻的诸如东家买西家的猪仔少给了两文钱、北家的小儿子在学堂默出了一篇好文章、南家的羊圈里遭了贼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尽管这些话总让林语困得想打瞌睡,药浮和碧瑕却能认认真真地记下来,偶尔还回上两句,见药倾碧瑕两人其乐融融,林语又处处开始捣乱,日子虽平淡如水,也多了些趣味

    转眼便到了中秋

    中秋佳节月团圆,药浮平日里看药倾看得极紧,今儿却难得松了一回,让他们三个出外好好玩上一夜,药倾照旧喝着药浮开的药,压制体内的白菡萏,林语还是老样子——记药方时一字不差,真真动起手来一塌糊涂,煎药的大任就只能交由碧瑕,药浮替药倾打扮周全,嘱咐碧瑕看好药倾,自己则留在客栈里练功,林语猜道,“师父莫不是怕自己一头白发出去吓坏了路人,又丢面子,才对我们放任自流?”

    药倾皱皱眉头,“怎能如此揣度师父?”

    碧瑕赶紧应声,“对啊,简直大逆不道!”

    “你们俩,一唱一和,倒是夫妻相……”,刚说完,话里说的那两人一前一后又开始脸红,林语顿时后悔,连忙改口,“不,不是,是兄妹相才对……”

    “啊,你们看那盏灯笼,是小鸭子诶!”,林语开始扯开话题

    四处火红的光映照,集市上桂花酒的香气飘散,微醺醉人,药倾按林语说的看过去,却在移开眼时先撞到了碧瑕,碧瑕低着头,察觉到药倾的视线,也看过去,两人四目相对,远处有烟花炸开,明灯起,万象平,这边人潮里个个兴高采烈,林语也被烟火迷了眼,暂时管不了他们,药倾大着胆子,“阿瑕?”

    尽管烟花炸裂把药倾本就微弱的声音遮了个七七八八,碧瑕却仍听得一清二楚,他被这亲密的叫唤喊懵了,脑子里千言万语都“噹”地叫停了一会,随后一阵不可言说的喜悦像瀑布流经窄小的峡谷般“轰”涌上心头,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都不必多说,一股暖流在两人之间流来流去,流来又流去,这一刻心意万分明了

    “那边那边,有人在喷火!”,林语终于想起了自己原定的任务,她回过头来只觉四下飘荡着暧昧不明的味道,碧瑕趁着气氛正好,一把牵住药倾的手就拉着向前跑,穿过人山人海,推挤着人群,把腿脚本就不好的林语远远落在了后面,药倾担忧道,“阿瑕,我们把林师妹……不会有事吧?”

    “没事的……”,碧瑕内心里残存的一丝丝负疚感都被药倾那说在话前的两个字冲得丁点不剩,林语在后头的大骂声越过人群传来,“碧瑕你个重色轻友的的家伙!”

    “不用理她……”,碧瑕果断选择放弃林语,两人手牵手进芙蓉阁买了一袋子桂花酥,你一口我一口到了附近一个珠钗摊子边,小贩见客来,喜滋滋地迎上去,碧瑕选了一支步摇,小贩忙恭维道,“这支很是衬这位公子的夫人呢……”

    他口中说的夫人是药倾,八月半女儿家大多得困在庭院里祭月,哪有空档可以出来,猜来想去,这位必是扮了男装跟着夫君出来瞧瞧热闹,毕竟碧瑕怎么看都是个男子

    药倾察觉到小贩的目光,刚要申辩,碧瑕抬起手就把步摇插到药倾头上,药倾只好任他鼓捣,两人近得可以闻到对方身上的桂花香,药倾暗道桂花酥真是名不虚传,碧瑕弄完后,端详来端详去,品评道,“好看……”

    药倾以为自己戴个女孩子家的玩意不甚好,可碧瑕开口赞扬,药倾就只剩下一张涨得通红的脸了,“真的吗?”

    “当然!”,碧瑕压根不知道这是女孩子的东西,至少他自己就从来没戴过,他只觉着药倾合适,就给戴了,“师兄怎么都好看……”

    “十五文……”,小贩伸手准备接过碧瑕手里的一串铜板时,一只手从另一边率先把一贯钱放到了小贩手中,碧瑕诧异地转头,是一个戴着黑纱斗笠的人,那人压着嗓子,“这根珠花不知可不可以让给我家小姐?”

    药倾本就觉得自己戴着不好,那男子一提醒,药倾就把步摇摘下,想着还是给人家正经女孩子的好,碧瑕却及时拦下药倾将欲伸过去的手,对着那戴斗笠的人道,“好久不见哪,琥珀……”

    琥珀没想到碧瑕能认出来自己,他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故意捏着嗓音说话,就为了不让碧瑕知道,碧瑕转身把步摇给药倾再次认认真真戴好,琥珀见此料定碧瑕不会善罢甘休,提议,“不如这样,上一回我俩打得不过瘾,你再陪我打一局,输了这支钗就给你!”,他一点都不想在这耽误时间,“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可是先你一步付了钱的……”

    虽到了这火烧眉毛的要紧关头,碧瑕仍装得淡定自若,以期能蒙混过关,尽管他今天连那根普通的鞭子都没带,依旧耍赖,“但它现今在我手里呢,你有本事就来抢呀……”

    不抢刚才的银子就算白给了,琥珀气急败坏,手中的剑应声出鞘,周围的人散开,一会儿后,有人夹在人声鼎沸里起哄着:“比武了!有人比武!”

    渐渐地,所有人齐声大喊,“比武了!有人比武!”

    琥珀出言讽刺,“你瞧瞧这四周的百姓,都等着看你一展拳脚呢……”

    碧瑕无心与他逞威风,环顾四面,见琥珀后边那厢有个耍猴人,而琥珀一剑送出,直击心口,碧瑕瞅准时机,一跃而上,擦着剑锋而过,剑身在他腰上稍稍割出小血,他夺过看定那人训猴的短鞭,“兄台,暂借鞭子一用!”,一个翻身回转,恰对上琥珀的剑尖,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兵无常道,碧瑕却是惯用长鞭,故一时之间,竟被琥珀左一剑右一剑逼得连连后退,碧瑕一鞭如蛇窜向琥珀左侧反取其心口,以报刚才一剑之仇,琥珀闪身向右,“想不到你却是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之人……”

    碧瑕毫不客气地回击,用不顺的短鞭却在此时不知不觉慢下来,“比不上你恼羞成怒,当街强抢……”,话音未落,琥珀一剑挑开他的鞭子,一收一放,将将把剑刺入他掌心,血流如注,另一边药倾看得着急,冲进人们自觉圈出的“比武场”,从后背捡起碧瑕的鞭子给了琥珀一鞭,药倾想帮碧瑕,却只在琥珀衣服上也不过轻飘飘起了个微微的褶子——药倾长年养病,力气极小,可琥珀一察觉后面的险境,不假思索就立时回身给了药倾一剑,药倾手臂上霎时豁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子,碧瑕什么都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到药倾身边,“师兄,你快止血,快止血!”,匆匆点了几个穴位,撕了自己一片衣袖,给药倾扎好,药倾细声细语,“我总让阿瑕护着,可怎么说我也是个男子,哪能整日里躲在女人后面?”

    “这话却是合我意的!”,琥珀听到这熟悉的人声,赶紧回头半跪于地,一个粉衣长裙女子从一盏高高的天灯上跳下,脸上蒙着面纱,然而那窈窕身姿,一双眼已让人移不开目光,是瑶池九天,仙女落凡尘,辛锦柔询问,“琥珀,现在是何情形?”

    “少主,我……我……”,琥珀把方才发生的事道了个干净,辛锦柔端相气喘吁吁的药倾和受伤的碧瑕,“那好哇,以武论输赢,来吧!”,她退开到琥珀身后,“你先上,我在这等你……”

    “不公平!”,林语追上来了,她先是狠狠地剜了碧瑕一眼,而后拦到碧瑕和药倾身前,手放进袖子里就是一把粉末撒出

    “小心有毒!”,辛锦柔扭身,袖子长长坠地,一卷缠住琥珀的腰部将他拽回,堪堪避开那弹射出来的细屑,琥珀措不及防,一头险些就要磕上后面摊贩的木架子,幸好辛锦柔来得及一拉,把他又拉回来,适才紧急,现下辛锦柔回过神来,“不对,药山中人不是从不屑用毒吗?”

    “这不算是毒吧,这是我之前煎剩的药渣……”,林语装无辜,“具体有什么效用我是不知的……”

    “你!”,琥珀说不出话来,刚才他可差一点点就命丧黄泉了,辛锦柔挡住他又要上前的步伐,“一支步摇而已,就让给你们好了……”

    七

    闻人息自离开龙城后,北行七月,爬遍千山,远渡万水,来到冰湖

    寒冬腊月,冰湖上结了厚厚一层冰雪,人马皆可通行,边沿处有渔人凿冰捕鱼,提张板凳坐在冰洞边撒网拉线,冰湖畔有一座寺庙,名曰上林,上林寺占地不广,约三四亩,门前风摇动檐下铃铎,丁零丁零,他在山下闲逛数日,见寺里外出化缘的和尚个个只着单衣,却镇定自若,仿若云雾遮盖的天上是挂着一个明艳艳的大太阳,脚底下的万丈寒冰都是暖呵呵的

    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开始便是认定了这里的

    寺庙左右的钟楼鼓楼各有一口大钟,一面大鼓,晨钟暮鼓,昼夜的鸣声随日升日落,月起月伏,初冬时分,尤为辽远广阔,漫天飞舞的冰雪中梵音阵阵,早课的诵经声,远过近处人家石板上的青砺,远过天山上迎风绽放的白莲,远过皇都精心粉饰的琉璃瓦砖,远过世间纷争千千万万,复归了最美的宁静,那些曾经拥有的,曾经失去的,似乎都在这平平实实的一钟一鼓间,化为子虚乌有

    闻人息于大殿里,跪在金丝蒲团上,想他这人生的前二十年,他自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三岁习文,九岁入武,十二岁遇到自己最喜爱的姑娘,十五岁出师,直到十七岁,忽如其来的父丧母亡,他一人要撑起整个闻人府,十八岁,竹姨临了前一番话,使他深觉对不住已死的父母,于是便狠下心来做父亲那样的人,二十岁,一遇到林语,他就自乱阵脚,他一开始就不愿为剑,剑不是他心中的执念,林语才是

    他想起娘亲和爹爹,娘亲她总是凄凄切切的神情,在父亲面前束手束脚,却每天晚上都温声细语地讲故事哄他入睡,他睡在娘亲怀里,静静地沉入梦乡,娘亲会时时刻刻哄着他,他摔倒,她扶起,他玩耍,她就在一边慈蔼地看着,爹爹虽待他人严厉苛刻,却始终是疼他的,从小到大没舍得打过他一回,爹爹还教他习剑,教他做人,爹爹为人仗义疏财,四海之内皆兄弟,江湖上人人称道,可这样好的爹爹和娘亲,严父慈母,被他最尊敬的师父杀死在闻人氏列祖列宗前,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玩笑吗?杜师父不知为何,还吃下了忘前尘,他问都问不得当年究竟发生了怎样一件大事,才会落得这样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闻人息真想问他,那是你义兄啊,就因为……因为刀剑不和么?

    他想起自己和破风第一回见面,彼时他只有四岁,整日躲在娘亲怀里撒娇的年纪,破风被娘亲牵着,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的拨浪鼓给他,娘亲将他们的手叠在一起,说他们一生都要相互扶持,他藏在背后,听破风和娘亲嚷嚷,“为什么你送我的拨浪鼓要我给他?”,娘亲蹲下去,怜爱地摸着破风的头,“因为是你最喜欢的,用最喜欢的东西,才能换最好的朋友,不是吗?”,可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破风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娘亲不是他的娘亲,是破风的娘亲,他叫着别人的娘亲叫了二十年,他记得听雨说过破风床下的暗格里收拾的东西,那些都是什么啊,他回去翻出来,都是他曾经不要的,原来娘亲把它们都给了破风,原来破风一直守着这些他丢掉的,用剩的东西过活,不怪破风背叛他,是他对不起破风在先,是他从没顾虑过破风的感受,是他自以为是

    他想起听雨,她总是乖乖地劝自己念书,要自己练功,每回他调皮捣蛋,听儿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帮他抄书,他受罚时替他辩驳顶罪,他喜欢的她也一律都喜欢,从鸡蛋烙饼到其他所有,他起初以为她是忠心耿耿听着娘亲的话,却不想她一切均是为他好,她对他毫无办法,小心翼翼地讨好,一味地纵容,陪他一直玩闹,去书塾,去若松堂,去茶街……他甚至没想过,若不是那位小师弟,他都不知听雨把一腔痴心给了他,她暗暗地为他做了什么,他都不清楚,他还在与她的大婚上抛下她跑了,徒留她一人受尽别人冷嘲热讽的目光,他太过自私自利,为了林语一句话一个背影,他可以做任何事,听雨又何尝不是,她无条件地对自己好,自己回馈不了哪怕万分之一,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呢?她若是对他坏一点,只需要一点点,他怎样都能少些愧疚

    他欠父母的多,欠破风的多,亏欠听雨的更多,可他弥补不了他们了

    他想起林书,林书也是他哥哥,却宛如一个陌生人一般,不过是同母异父,剑是林书的,林语是林书的,而他闻人息的这一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所有人都说,他要练剑,他要娶听雨,可剑不是他的,不是他想要的,听雨亦然,他真正想要的,或许只剩这座寺庙和这朗朗钟鼓之声了

    无论是父母之死,竹姨之死,听儿破风之离去,林语之拒,莫不是红尘执念,误入迷网挣脱不得,若是看开看透看淡,纵使百千磨难,不过一笑罢了,其实,他早已看破,只是一厢情愿,不想承认,“大师,息儿愿脱离苦海无涯,皈依佛门……”

    “来此之人,皆如施主这般,只是口不对心,口诵经文,心在红尘,乃是对佛不敬之举……”,眼前一身袈裟的住持玄佑大师问他,“你既看过红尘,那红尘究竟是个什么样呢?”

    “红尘,情之一字,劫之一字,情,譬如黎明曙光,刹那而已,俗人流连忘返,然情终不为所动,劫,譬如长夜漫漫,情久不至,心死而已”,他早就心成死灰,“息儿已心如止水,不恋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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