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应许之人 > 第七章

    简光伢说怎么了。

    瘦妇女说你们明天晚上来我家吃饭,阿姨做饭给你们吃,还有另外那个小伙子也要一起来。

    简光伢说不用了,别这么客气,我们其实也没做什么。

    瘦妇女说要的要的,一定要的。就这么说好了,下了班你们一起过来,我们在家等你们。

    何必说没这个必要罢,你们这样客气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瘦妇女说不能再推辞了,再推辞阿姨就要不高兴了。

    简光伢和何必考虑了一下,最后答应了下来。

    瘦妇女说太好了,你们下了班就来,一定要三个都来。

    何必说好罢。

    胖妇女说那我们家就安排在后天了,也是下班后,好不好。

    简光伢说阿姨,真没必要搞得那么麻烦。

    胖妇女说去了她家,没道理不去我家啊。

    没办法,简光伢和何必只能也答应了下来。之后两人才知道,“瘦妇女”叫黄舒雯,她的女儿叫周园。而“胖妇女”叫安慧真,她的女儿叫阮荔荔。

    第二天傍晚,下了班,三人早早洗了澡,换了衣裳,去黄舒雯阿姨家赴宴。

    去的路上,简光伢问两人,要不要买点什么礼物。

    何必说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两手空空我还真不好意思进门。要不就买点水果罢,她们来看我们提的不也是水果么。

    于是三人在街上各买了五斤苹果和一个柚子,提着去了黄舒雯阿姨家。

    黄舒雯阿姨一家五口人,夫妻俩,一个老人,两个孩子。黄舒雯阿姨是伏龙塘镇卫生院的大夫,丈夫是伏龙塘镇的干部。老人是黄舒雯阿姨的父亲,建国后伏龙塘乡第一任书记黄光,眼下已退休。不知道是因为医生的职业病,还是歧视外地人,简光伢他们登门后,黄舒雯阿姨的第一件事不是端茶倒水让座,而是招呼三人洗手。假如一定要猜测,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因为从进到家里直至吃完饭告辞,黄舒雯招呼三人洗了三次手,进门一次,吃饭前一次,饭后吃水果一次。同时大家发现,洗手台上的角落明明放着一块用过的香皂,黄舒雯阿姨却专门拿了一块新的香皂供大家使用。

    如果说黄舒雯阿姨对外地人的歧视还比较含蓄,黄舒雯老父亲对外地人的歧视则直接通过语言传递了出来。一晚上,老人都在谆谆教导三个从外地来的年轻人,年纪轻轻,不要学坏,不要像某某外地人那样偷窃,不要像某某外地人那样扒窃,不要学某某外地人那样占小便宜,不要不切实际,不要好高骛远,要学好,要堂堂正正做人,要踏踏实实工作,要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父母,等等此类。你甚至不敢相信,说这些话的人自己其实也是外地人,只是比别人早来龙踞几十年而已。你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有着四十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嘴里说出来的。总之一句话,这对简光伢等人来说是一次非常糟糕的体验。

    而这次糟糕的体验也直接影响了何文的命运。

    按照之前的约定,第二天应该是去安慧真阿姨家吃晚饭。由于在黄舒雯阿姨家的糟糕体验,三人此时的心思完全一致,那就是都不想去安慧真阿姨家吃这顿饭,因为同样的歧视不能遭遇两次。何况,就第一印象而言,安慧真阿姨还不如黄舒雯阿姨好。黄舒雯阿姨高高瘦瘦,打扮时髦,而且起码看起来和蔼可亲。安慧真阿姨则不然,体态肥胖,衣着朴素,眉宇间透着一份不近人情的严厉。既然在黄舒雯阿姨家都没有愉快的体验,三人实在不敢奢望接下来在安慧真阿姨家能获得不一样的体验。尤其是何文,由于在黄舒雯阿姨家遭遇的不快,不但坚决拒绝去安慧真阿姨家,而且从此对所有龙踞本地人产生了仇恨。简光伢和何必虽没有何文极端,但也犹豫不决,不想去,又觉得不去不合适,毕竟已经答应了人家。因此两人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去了,她看不起我们,是她的问题;不去,失信于人,是我们的问题。即使她看不起我们,也就这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简光伢跟何必说。

    跟去黄舒雯阿姨家一样,去安慧真阿姨家的路上,两人各买了五斤苹果和一个柚子。距离电风扇厂老远,两人就见到三天前从水塘里救上来的阮荔荔站在工厂大门口张望。荔荔见到两人,远远地迎了上来,说哥哥你们来了。

    何必说你好。

    荔荔说我妈妈在做饭,怕你们进不了厂,特意叫我在这里等。

    两人跟着荔荔进到厂里,来到家里,把水果放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荔荔说那个哥哥呢。

    何必说他有事来不了。

    荔荔说妈妈,哥哥来了。

    安慧真在厨房说给哥哥倒茶,妈妈在炒菜走不开。

    荔荔懂事的给两人倒茶,一边倒茶一边问,说哥哥你们叫什么名字,我叫阮荔荔。

    两人说了自己的名字。

    一会儿厨房门打开了,安慧真端着菜走出来,说怎么就你们俩,还有一个呢,感冒还没好。

    何必说还没好。

    安慧真说怎么这么不巧呢,哎,这次来不了就算了,以后还有机会。你们先坐一下,我炒完最后一个菜就开饭——昨天荔荔爸还说一定要当面感谢你们,正好今天叫去局里开会了,这个时候了还没回来,应该又要搞到很晚,先不管他了。

    长话短说。饭做好了,大家坐下吃饭。家常菜,安慧真阿姨的手艺如何就不评价了。不过两人这次登门也不是为了吃这一顿饭,纯粹是兑现之前的承诺。男主人不在,听说是派出所所长,为人怎样还不清楚。不过两个女眷为人都很热情周到。女儿荔荔模样标致,热情大方,聪明伶俐。安慧真阿姨是音乐学院的教导主任,虽然举手投足透着城里人的强势,但完全没有黄舒雯阿姨的优越感。简光伢和何必把自己的情况给安慧真阿姨作了介绍,来龙踞多久,多大年纪,来自哪里,家里有什么人,等等。桌子上气氛融洽,其乐融融。

    吃饭到中途,安慧真突然问简光伢,说小光,你是不是近视眼。

    简光伢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安慧真这话的真正含义是暗示自己在吃饭礼仪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简光伢顿时满脸尴尬,说看得见。

    安慧真说很近视么,怎么不戴眼镜。

    简光伢说不戴也能看得见,不碍事。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又过了一阵,安慧真心血来潮,说何必、小光,我提议,我做你们的干妈好不好。

    简光伢和何必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能在龙踞认门亲戚,自然是极好的事,只是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两人毫无思想准备。

    安慧真说你们在龙踞应该没什么亲戚,正好我们家亲戚也不多,你们认我做干妈,以后常来常往不是挺好的么,你们觉得怎么样。

    简光伢和何必觉得没理由不答应。

    何必说好罢——干妈。

    简光伢说干妈。

    安慧真说哎哎,太好了,今天太高兴了,我这一下有了两个干儿子——荔荔,叫哥哥啊。

    荔荔是家里的独生女,自然也愿意有两个哥哥,当然是欢天喜地。

    简光伢和何必此时还不知道,他们这一次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贵人。

    13

    八四年正月,五个一文不名的年轻人离开瓜岭外出闯荡。八五年底,回来七个。此事在小小的村庄里造成了极大的轰动。何苦带回一个婆娘,这事倒也说得过去,毕竟何苦二十五了,自身条件又好,带个婆娘回来不是什么难事。大家真正诧异的是简有财的大儿子简光伢,又矮又矬,当年在村里跟人说话都轻声细语,就这么个货色,这次竟然也带回来一个婆娘,而且还是个人高马大的河南婆,这他妈也太新鲜了。

    难道外面有婆娘捡?

    多少年来,从来都是瓜岭的婆娘往外嫁,还极少有过外面的婆娘嫁进瓜岭。瓜岭的男人找婆娘,首选历来是湘赣交界的山里婆。山里女子嫁来瓜岭——瓜岭女子嫁去镇上——镇上女子嫁去县里——县里女子嫁去瓜洲城里——瓜洲城里女子嫁去全国各地,这是一条几百年形成的完整链条。最近一次打破这条亘古不变的链条的就是简光伢叔叔简有家,六三年一举娶回个长沙婆。这无疑就像是一只小虾米娶了条鲨鱼,实在是反常识。事实证明的确如此,简有家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这些年没少挨长沙婆的胖揍。自古至今,男人被婆娘揍,在瓜岭也就简有家了,其他村民都是揍婆娘。结果简光伢一点没从叔叔身上吸取教训,竟然娶了个更远的河南婆。而且跟年轻时候的长沙婆一样,河南婆长得还细皮嫩肉、人高马大。这简直是作死。

    叔叔简有家对侄子找个外地婆娘回来这件事倒是很认可,“外地女人好,见过世面,明白事理。”简有家跟侄子说。

    “只要她将来别像婶婶对你那样对我就好。”简光伢说。

    “你婶婶人品没问题,问题出在你叔叔自己身上,”叔叔简有家说,“认识她的时候她以为我会有出息,结果……哎,一言难尽!”接着叔叔简有家话锋一转:“至少这么多年她没跑了嘛,这就很够意思了,人要知道好歹。”

    “叔叔,告诉我,像我们这种穷家薄业的人家,怎么做才能把老婆留住不跑呢?”简光伢问。

    “要言而有信,兑现你跟她说过的话。”叔叔简有家说,“要万一兑现不了呢,就凡事让着她点,让她看到你对她的好。”

    “我在她面前说了很多谎话,”简光伢说,“估计怕是兑现不了。”

    “哼哼,跟我一个样,早年我跟你婶婶恋爱的时候也没说过实话,不然哪轮得到我。”叔叔简有家说,“不要紧,事在人为,边走边想。”

    叔叔简有家的话总能让简光伢吸收到营养,并终生受益。

    这次回到家,简光伢第一件事就是跟家人商量结婚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可商量的,父亲不在了,母亲改嫁了,自己是一家之主。需要商量的人是叔叔伯伯,可他们也只能是帮忙出出主意,具体事宜还得简光伢自己操办。

    “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商量一下,你要造反是么!”从邻居嘴里听说儿子要成家,母亲何润物大发雷霆。

    何润物虽然改嫁了,可没有远嫁,还在村里,不在同一个生产队而已,翻过屋后的山就到了,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何润物对儿子的婚事大发雷霆,并不全是因为儿子结婚没跟她商量,更主要是替另外两个孩子担忧。何润物出身大地主家庭,六零年前后上过几年初小,能写会算,模样也不坏,加上守寡的时候才三十出头,愿意接手的大有人在,根本不愁嫁。之所以没远嫁,就是放心不下跟简有财生的几个孩子,所以就近找了个男人。再婚的家庭条件也一般,丈夫是泥瓦匠人,早年老婆病死了,留下三个儿子,何润物嫁过去不到三年,生了一个,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再加上带过去一个拖油瓶,一大家子的日子过的也紧巴巴。因此,对简有财留下的这三个孩子,何润物即使有心拉扯,也没这余力。两个孩子都还在上学,都需要长子简光伢供养,万一简光伢是个“妻管严”,那可怎么办。他才十九岁,急个卵嘛!

    另外,何润物第一次看到操小玉这个儿媳就心生嫌弃。这个女人又高又壮,气势上压儿子一头,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跟这样的女人过日子,儿子在家里怕是没什么发言权,要真是这样,可怎么办!不过,何润物也只能是发发脾气而已,并不能做主,因为她已经不是简家的人,何况儿子是自己挣钱娶老婆,她拿不住他。因此,冲儿子发了一通脾气,顺手拿了几块香皂,何润物就回了山那边的家里。

    所以这里又要顺便讲一下香皂的故事。香皂是简光伢的。简光伢回老家前倾尽所有从油漆厂隔壁的香皂厂进了十箱香皂,此举一开始遭到了其他人的极力反对。大家反对的依据是,香皂这种东西在老家属于奢侈品,且非生活必需品(一块香皂零售价一块五,死贵),绝对没销路。另外,十箱香皂,重量达三百斤,仅凭简光伢和操小玉两个人根本不可能搬回家,路上肯定要麻烦大家。但简光伢一意孤行,舔着脸求大家帮他把十箱香皂搬回了瓜岭。回到家的当晚,简光伢给弟弟妹妹堂哥堂姐叔叔婶婶伯父伯母每人免费发了一块,嘱咐大家用香皂洗了个澡。第二天,村民嗅到三家人身上的香味,倍感新鲜,慕名而来,五百块香皂没等到过年便销售一空。整个春节,村里人身上都是香喷喷的,去到哪都受人尊重。而这单生意做下来,除去免费送人的几十块香皂,简光伢还赚了小二百。

    言归正传。母亲不搭手,婚姻大事又不能没有长辈从中操持,简光伢只能找伯父简有山出来主持大局。家里长辈死光了这反倒简单了,想怎么来怎么来,左邻右舍也不能说长道短。可家里有长辈,这就不能随便来。首先是挑良辰吉日,肯定得长辈出面。然后是喜事流程,待客接物,花销统筹,很多礼俗也只有长辈懂,安排不周会得罪人。在乡下办喜事最容易闹纠纷,无论红白喜事,哪个细节出了错,亲戚就会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而且脾气都大得没边,摔碗掀桌子事小,搞不好老死不相往来了。

    举个例子,简光伢结婚,去母亲的娘家下请帖,肯定是简光伢亲自登门,如果让弟弟妹妹代劳,人家就会说你摆架子,就会借故闹事。但去奶奶的娘家下请帖,又绝对不能是简光伢,而必须是简光伢的至亲长辈,不然跟前面一样。在酒席座次安排上更是讲究,四个主坐席,奶奶娘家人坐第一主座,母亲娘家人坐第二主座,媒婆坐第三主座,姑妈坐第四主座(没有姑妈就换姨妈),任何颠倒都不能忍受。主座席上的菜也跟其他桌上不完全一样。其他桌上是十个菜,一个一个端上来,吃完十个菜,大家下桌。但主坐席上是十一个菜,“11”,意为“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第十一个菜是一盆做工考究的猪肉。这盆菜没上来,主座席上的人不会下桌,也不会给一对新人见面礼,而四个主座席的见面礼往往又是最大的。所有这一切反映的其实就是一个字:礼。你的礼周到,我的礼就到了;你的礼不周到,我的礼就没了。

    父亲不在了,母亲改嫁了,伯父出面操持侄子的婚事天经地义。伯父简有山同意出面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侄子一定要对天发誓,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是简家的种。伯父简有山是吃百家饭的手艺人,老江湖,加上自己的私生活不是很检点,所以看谁都不正宗。不过这也不是伯父一个人的怀疑,关于操小玉的肚子,村里已经有人开始嚼舌头了。在伯父简有山看来,这不是侄子一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整个家族的颜面——你简光伢哪怕娶个二婚,也不能娶个破鞋。伯父简有山不大愿意相信外头的传言,可同时又不太敢相信自己的侄子。在简有山的印象中,他的这个侄子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柴,这次从外头带个婆娘回来,而且还未婚先孕,十有八九是这个婆娘脑子有问题,要么就像村里人说的,是在替人擦屁股。

    简光伢在伯父面前对天发誓,操小玉肚子里的孩子绝对是自己的。

    伯父说第一次姑娘见红了没有。

    简光伢说见红了。

    伯父说一次就怀上啦。

    简光伢说好多次才怀上。

    伯父说你还真敢搞——她跟你好的同时没有跟其他人好罢。

    简光伢说绝对没有。

    伯父说绝对没有么。

    简光伢说绝对没有,她在我表姐厂里上班,有的话表姐肯定告诉我了。

    伯父说身体有没有病,身体有病也不能要。

    简光伢说身体好得很,能吃能喝能干活。

    伯父说那就是脑筋有问题了。

    简光伢说伯伯,你怎么总是把人往坏处想。

    伯父说我当然要问清楚。你少不更事,一时快活就够了,可成家立业是一辈子的事,娶妻不贤毁三代——你看看你伯母,把她娶进门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

    简光伢说脑筋没问题,心肠也好,拿我当宝,你放一万个心。

    伯父说你有把握能留住她,别到时候吃了瘪。

    简光伢说事在人为嘛。

    伯父说这我就放心了。

    伯父简有山嘴上说放心了,其实并没有放心。作为家里的长辈,这事简有山绝对不敢掉以轻心。于是当晚简有山又去了陇对面的何家,把何苦何必兄弟叫到一边打听详情。

    何苦说有山老叔,这个事还真是你自己想多了,要是真有问题,我们也不能让老表把她带回来。

    何必说师父,我这么跟你说罢,你徒弟我可以拿名誉担保,表嫂的肚子绝对是老表搞大的——哎呀呀,你是不知道哇,一到晚上我这两只耳朵就没个清净的时候,搞起来没个完。

    何苦说这个我也可以担保,绝对不会错。

    简有山说我相信你们,可我就是搞不明白,那狗卵子是凭什么手段把姑娘搞到的呢。

    何必说师父小看你侄子了,你侄子的手段可厉害了,三下五除二就把表嫂搞到手了。

    何苦说这个我也承认,有山老叔,老表真是个人才——不然谁敢从龙踞背十箱香皂回来呢。

    简有山说你们说的好像也有道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就没看出这个狗卵子胆大包天呢,将来怕是要出大事,你们在外面帮我把他看紧点。

    面对村民的流言蜚语,简光伢也懒得澄清。澄清不了,那就不澄清了,由它去。简光伢要办的事很多,布置婚房、置办酒席、挑选床上用品,等等,因为财力有限,都得自己来。母亲何润物要么不插手,插手就心疼钱,这不让买,那也嫌贵,因为过完年就开学了,一对儿女的学费还得大儿子掏,万一花孟浪了,到时候掏不出来怎么办?尤其是次子简光仔,已经上大学了,每个月伙食费听说就二三十。何润物心里焦虑,加上也听到了一些外面的风言风语,和儿子在镇上挑新人布料的时候,嘴巴没把关,脱口嘟哝了一句:买这么贵做什么,肚子里是不是你的种还不得而知呢。

    这话外人说,简光伢可以不去理睬,但自己的亲娘也说这话,这就太伤感情了。“你要不是我娘老子,我一个大嘴巴子就招呼过来了。”简光伢咬牙切齿。

    何润物也是有脾气的人,儿子敢说出这种没天良的话,她也就干脆什么都不管了,而且说到做到,对儿子的婚事再也没有插手,也没有提过任何建设性意见,反倒是对娘家侄子何苦的婚事很是上心。

    跟简光伢这边的磕磕绊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陇对面何苦的婚事却紧锣密鼓风光无限。准新郎何苦做了甩手掌柜,一切事宜都扔给了家人。家在瓜洲城郊的准新娘颜如玉背景原来很不一般,父亲是县农业局一把手,母亲在县税务局,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之家,但在当地也颇有脸面。多年来,父母盼星星盼月亮盼着长女颜如玉能把婚结了,现在终于如愿了,而且找的老公苗红根正还仪表堂堂,父母自然是百般满意,所以决定大操大办。

    何家在瓜岭也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三千多村民百分之六十姓何。何苦的父辈兄弟姊妹九个,枝繁叶茂。何苦自己的兄弟姊妹也九个(加上姐姐何齐的话就是十个),也枝繁叶茂。家族上下对何苦的婚事尤其重视,甚至称得上百年不遇。至于原因,一是何苦过继给了三叔何继梅,何继梅两口子已作古,所以何苦的婚事所有叔叔伯伯都要帮衬。二是何苦当年过继出去是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何苦做出了牺牲,兄弟们欠他一份情,所以现在兄弟们也要尽心尽力。三是老地主何祖卿还健在,虽说被打倒多年,在村里的权力旁落了,但至少名义上还是何家的族长。他长子的儿子办喜事,家族上下谁能不帮忙。别说何家的男子要出钱出力,嫁出去的女儿这个时候也不能往后躲。

    这种情况下,作为何苦的小姑、老历史反革命何祖卿的幺女、简光伢的母亲何润物跑过去何家忙上忙下,确实也应该。问题是,她对自己儿子的婚姻大事束手不管,却对娘家侄子的婚姻大事那么热心,这就很古怪了。就连何苦的生母都看不下去了,语重心长,说妇人家,都快四十的人了,也该懂点事了,我这边里里外外有的是人,也不缺你这一个,光伢的婚事你不闻不问,你脑壳里长草了罢。

    何润物说那个狗卵子不让我管,我也不想管。

    大嫂说哎,你这个死妇人家,凡事不动脑壳,将来老了有你的苦头吃。

    大嫂跟小姑子之间这样说话,在于两人即是姑嫂,又有一层母女的感情在里面。

    所以这里又要顺便说一下老地主何祖卿了。老地主膝下九个子女,可九个子女是分两个阶段生的。前一阶段是三八年之前,生了七个。生完七个后,因为听说日本人打进湖南了,老地主何祖卿作为瓜洲地方武装的小头目,也上了前线,参加了发生在湖南的一系列战事,一直打到日本投降才回到瓜洲,回来后又跟老婆生了一子一女。由于时间跨度太长,等到最小的女儿何润物落地的时候,两口子膝下孙子孙女都一大群了。地主婆当时已人到中年,收官之作过后,身体枯竭了,只有把嗷嗷待哺的幺女交给儿媳哺育。其导致的后果是幺女何润物从小娇生惯养,认知发生混乱,事实上的父母一直被她看作爷爷奶奶,大哥大嫂被她当作父母。尽管成年后嘴上也能分清楚,可心理上永远纠正不过来。更大的麻烦是,何祖卿中年得女,自然万般宠爱,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而兄嫂呢,虽然哺育了,但又因为不是自己的孩子,所以也不敢打骂。结果何润物的心智永远成熟不起来,蛮横、无知、懒惰、狭隘、自私。养到十七八岁,娘家把这个麻烦踢给了陇对面的简家。简家在村里是小门小户,穷家薄业,简家次子简有财老实巴交身体还有病,二十好几了也没讨到婆娘。因此,明知道接手的是个麻烦,但考虑到能传宗接代,也没那么多讲究。事实是连何家都觉得对不住简家,作为赔偿,时不时地周济一下。

    这次何家长辈也会做人情。由于何苦和简光伢都是在春节期间办喜事,又同在一个村里,何苦的婚事无疑是风风光光,而外甥简光伢那边就不好说了。考虑到这一点,何家长辈跟简家长辈提议,让简光伢的婚事先办。要不是简光伢是何家的外甥,何家绝不会这么干。简光伢的婚礼肯定没有何苦的婚礼风光,要是何苦的婚礼在前面,简家上下压力很大,但这是简家的问题。何家的问题是,如果简光伢的婚礼在何苦前面,那么喜气和福气也就被简家抢去了。乡下人迷信,把喜气福气看得很重。何家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简家可以说是感恩戴德。

    简光伢的婚事选在正月初四,这个日子适合婚娶,风和日丽。这确实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婚礼,前前后后只花了四百多块钱。尽管是八十年代,但这么寒酸的婚礼在全村范围里依旧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新娘的娘家没来人(娘家根本就不知道),新娘结婚前就住进了夫家,连过门都省掉了。因为没有过门环节,所以抬嫁妆的流程也省掉了(也没嫁妆)。简家又是小户,族人加一块还不到一百,所以本家也没人。结果大家发现,简光伢的婚礼上,母亲娘家来的客人比本家和其他亲戚加起来还多,真的好寒酸。新娘操小玉当时还没什么感觉,因为不清楚丈夫老家这边的风俗,以为大家结婚都这么寒酸。直到正月初八参加完何苦跟颜如玉的婚礼,操小玉心里才真正感觉到不平衡,并为此念叨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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