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应许之人 > 第八章


    就这样,赵守政干得好好的,毫无征兆被平调去了之前李向辉任职过的千鹿,依旧是做建筑公司总经理。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调令,赵守政可谓一头雾水。自己不过是一个处级干部,跨部门调动都难,怎么会跨地区调动?另外,在背后主导这次调动的是第一副市长李向辉,这就更耐人寻味了。这就好比一个司令撇开军长旅长越级调动一个团长,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这对我意味着好还是坏呢?赵守政一直琢磨不明白这里面的深意。距离到千鹿建筑公司上任将近一个月,得知阮如璋回市局做了副局长,赵守政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这次调动肯定跟阮如璋有关,而自己现在也稀里糊涂上了李向辉那艘船。至于最后的结果是好是坏,赵守政就不敢去想了,因为想也没用,也想不到。

    不过赵守政很快便喜欢上了千鹿那个地方。

    15

    再回到覃长弓这里。

    上任电风扇厂厂长的最初三年,应该是覃长弓最艰难的三年。电风扇厂的空调组装业务开展得很不顺利,工人们能把一堆零散的零配件组装起来,组装起来的空调也确实能用。问题是,空调不像百八十块钱的电风扇,插上电源能转就行,大家对它的诉求不高。在万元户也不多的年代,空调不是生活必需品,而是彰显身份的奢侈品。舍得花几千块钱买台空调的消费者非富即贵,你丝毫怠慢不得。消费者安装了你的空调,今天“咣当”一下不制冷了,明天“咣当”一下噪音巨大,后天“咣当”一下电路板烧了,即使不退货,售后维修也够你喝一壶的。首先由于你的空调普遍存在质量问题让你疲于奔命。其次你的技术水平非常有限,去到现场也不一定能找出故障,找出故障也不一定能排除故障。最后你发现,售后服务的支出正好抵消你卖一台空调的利润。面对自家产品普遍存在的质量问题,青岛的张瑞敏选择了用锤子解决。龙踞的覃长弓倒也想一锤成名,问题是他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一锤子下去,搞不好整个厂子就锤没了。覃长弓只能采取保守打法,走一步算一步,走一步想一步。

    合作伙伴孙维季倒是赚了个盆满钵满。孙维季不是电器厂职工,她是自负盈亏的经销商,赚多赚少厂里管不着。覃长弓一时半刻又离不开她,因为只有她能联系到大宗业务,比如军队、ZF机构、企事业单位、国营酒店,等等。最初孙维季还掌握着零配件进口的渠道,不但从中赚了一道,而且对空调生产的成本一清二楚。覃长弓的电风扇厂只是个代工角色而已,说白了就是在替孙维季打工。过了一年,覃长弓在周澎的帮助下跟XG的供货商签订了合同,把零配件采购的权利从孙维季手里收了回来。可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企业的现状。覃长弓也明白,这个时候即使把孙维季的销售代理权也收回来,企业的发展也不会变得更顺利,而只会更艰难。孙维季确实发了,但把企业发展不顺的责任归咎于钱都让孙维季赚走了,这就太幼稚了。孙维季发了,那是她做好了她该做的。企业发展不顺,那是企业没做好企业该做的,比如产品质量。然而,提升产品质量又谈何容易!它不是覃长弓一个行政性号令就能实现的,也不是一群工人加班加点埋头苦干就能办到。它是科技,需要人才,需要技术,需要大笔的研究投入。首当其冲的是资金,上次从银行贷下来的两百万早用光了,企业至今没有多大起色,再找银行也白找。

    于是覃长弓又打起了积压在仓库里的那上万台电风扇的主意。

    几年前第一次试水被上面紧急叫停后,那上万台电风扇放在仓库里就再也没有人问津。几年过去了,政策宽松多了,上头应该不会插手了,现在卖出去不但可以回笼资金,还能把仓库腾出来。但覃长弓这次不考虑把事情再交给手下的人了,那群唯利是图的混账东西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先不说把他们放出去又会像上次一样祸害自己,让他们在外面浪习惯了往后管理起来也难了。

    覃长弓这次想到了对外招商。

    为做到公平起见,厂里的职工也可以参加招商,前提是先打辞职报告。几年下来,覃长弓在厂里树立起了绝对的威信,基本上没有人敢违抗他了。倒不是说覃长弓干出了多大成绩,厂里的底子有多薄大家心里清楚得很,谁也没指望它能短时间里沧海变桑田。至少工厂在覃长弓来了后境况看起来在好转,职工的工资能发下来了,而且覃长弓也奖罚分明,大家不听他的听谁的呢?既然他说招商,那就招罢。

    所谓的招商,就是在电风扇厂大门外张贴一纸公告。公告内容是告诉大家,厂里的电风扇对外招商了,招商日期是哪天,单笔最低采购数目是多少,出厂价格是多少。八十年代中期,这算是一个新事物。就是这么一纸简单的招商公告,火爆程度远超覃长弓的预期。招商会临近那几天,工厂外面几乎每天都有一大堆人候着,而且人数越来越多,生怕招商时间提前了自己错过了。看到人越聚越多,副厂长伍德利考虑到场面可能失控,跟覃长弓提议事先给大家编号。覃长弓认为这个提议很好,采纳了,让伍德利具体执行。伍德利拿黄皮纸箱剪了一百个巴掌大小的纸板,从1到100编上号,每人一个分发下去,叫外面的人在纸板上写上自己的姓名、单位、电话、购买数量。大家填写完整后,伍德利把纸板收上来,一一看过后,马上发现了问题。

    伍德利说坏了坏了坏了,老覃,参加招商的人里百分之九十是个体户。

    覃长弓接过纸板一一看过,发现绝大部分纸板上没有填写单位和电话,只写名字和购买数量。覃长弓头皮一下子也麻了,心想这可如何是好。出现这样的情况完全不在覃长弓的预计,覃长弓原来想的是参加招商的是正规商家,可来的却都是投机倒把的个体户。把电风扇批发给他们,当年的故事重演,自己又得吃瓜落。

    伍德利说怎么处理,要不取消招商会。

    覃长弓说不能,影响太坏。

    伍德利说那怎么办,到时候上头肯定又要叫你过去。

    覃长弓脑子里合计了一下,说你现在就统计一下,已经认购出去多少。

    伍德利当场统计了一下,说还不到一万台,八千七百多台。

    覃长弓说仓库里有多少货。

    伍德利说一万三千三百六十五台。

    覃长弓说招商会是哪天。

    伍德利说明天就到了啊。

    覃长弓说赶紧,你现在就去通知大家,每人至少再认购四十台,而且必须先把货款交给财务,今天晚上十点前就得把货款交上来,不交的人不让参加明天的招商会。

    伍德利说老覃,这么做违规。

    覃长弓说管不了这么多,你照我的去办,上面追查下来我承担责任。

    覃长弓的考虑是,厂里所有的电风扇这一次如果清空了,那自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至于会不会挨批评,也就这一次了,不管了。至于外面那群投机倒把的家伙会不会扰乱市场,覃长弓也不管了,反正自己以后再也不生产电风扇了。

    有了这两手准备,工作开展得异常顺利,由于筹备工作做得到位,招商会那天,除了刚开始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动,秩序还算井然。骚动是一个来晚了没拿到号的温州小铁匠引发的。温州距离龙踞上千公里,也不知道这屌毛是怎么得到电器厂招商信息的。小铁匠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在招商会当天如期赶到了龙踞。结果还是来晚了,听说只有前一天拿了号交了款的人才有资格参加招商,多番打听又听说厂里的电风扇已经被人家抢购一空,悲从心起,蹲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不过没用,来晚了就是来晚了,大家尽管同情,但也没打算分给他几台。小铁匠白跑一趟,最后悲伤地离开了龙踞,拿着采购电风扇的钱回到温州创办了一家插座厂。

    言归正传。招商会持续到下午三点多,上万台电风扇一扫而光,而且事后也没有听说市场被扰乱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覃长弓才恍然大悟——上万台电风扇并没有流入龙踞市场,而是被大家发往了全国各地。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上,这几把电风扇撒出去,连个浪都没起。

    资金回笼后,覃长弓的计划是招揽专业技术人才。覃长弓的思路是,只要招揽到了技术人才,从根本上提升了空调品质,所有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对此孙维季持反对意见,反对并不是不愿意提升空调品质,而是比覃长弓更实际。前面说了,空调是个高科技产品,提升品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事。电器厂此时账面上只有区区一百万资金,这几个钱砸进去能起到多大作用?另外,你说招揽人才,人才就来啦?空调最难攻克的两项技术,一是芯片,二是制冷。首先国内懂这两项技术的人才就稀缺,其次你招揽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你根本不具备试错的实力。最后,还是那句话,空调是个高科技产品,就算品质上去了,可还是免不了这里那里出个什么小故障小毛病,你依旧离不开售后服务。

    “与之不切实际去招揽什么人才,提升什么品质,不如在内部多培养几个技术骨干,先把售后这块做好。”孙维季说。

    孙维季的观点是,空调卖到哪里,就在哪里设立固定的服务站,这样空调一旦出了问题就能以最快的速度上门服务。而且这是完全可行的,因为目前空调的消费群体还比较集中,无非就是大城市的ZF部门、企事业单位、酒店和部队以及大型国企,都是大宗采购。一个城市设立一个服务站,安排几个技术员常驻,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至于提升空调品质,那是企业赚到钱后该做的事,而非眼下。

    “一百块钱的事,你想一块钱就办成,哪有那么美的事等着你!”孙维季给覃长弓泼冷水。

    听完孙维季的观点,覃长弓左思右想,最后还是采纳了孙维季的意见。覃长弓明明清楚,执行孙维季的策略很可能会让企业的路越走越窄。但正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既然做不起新褂子,就只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孙维季离异多年没有再婚。男人肯定是有,不然没法解释单身后家里怎么又多了个孩子。男人是谁,没有人清楚,也没有人见过,反正就是个谜。孙维季的门路之广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即可以自由往返XG日本,也可以把空调推销给各大军区和各级ZF机关。但你不能用“女强人”这个词形容她,女强人能让你看出她的强大,而孙维季的强大你看不出来。孙维季常住居安,单亲母亲,带着两个儿子,没有正式工作,没有经营实业,但生活优渥。孙维季在居安非常低调,没有多少走动的朋友,极少参加应酬,每天的生活无非是接送儿子上学放学,督促儿子学习。可只要出了居安,她就成了一条龙,去到外地转一圈,就能拿回一大堆订单。她不只卖空调,也卖别的。大到冰箱彩电洗衣机,小到进口烟酒尼龙袜,五花八门,包罗万象,而且往往是别人跑断腿也拿不下来的大订单,动辄数万数十万。

    孙维季一个月来电器厂一两次,多数时候当天来当天回,有时忙得太晚就落脚在龙踞涉外酒店“龙踞酒店”。接触久了,覃长弓感觉自己跟孙维季其实格格不入。过去在工业厅的时候没这种感觉,是在两人合作后才有的。孙维季待人接物面面俱到,给人的印象也是亲切干练,但其实跟谁都不会敞开心扉,把自己保护得非常好。覃长弓有时候为了活跃一下气氛跟她开个玩笑,通常发现她并不喜欢,似乎还抵触。覃长弓有时候很理想主义,孙维季却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并非覃长弓一个人觉得自己跟孙维季格格不入,阮如璋和赵守政都有这种感觉。他们的工作单位都在伏龙塘镇上,又经常聚在一起,自然也跟孙维季有接触。有时候闲下来,四个人正好凑一桌打几圈麻将,或者喝点茶吃点饭什么的,关系一直挺好。阮如璋对孙维季的印象是跟这个女人无法深入探讨任何问题,因为她是真不懂。赵守政的形容更直接,干脆就说孙维季没文化,很乏味。如果三个人都是这种感觉,那这样的形容就不能算人身攻击了,更应该是事实。

    事实是孙维季确实文化不高,官方学历是中学,其实中学上了一年就因舞蹈专长进了部队,社会阅历多过知识储备。而阮如璋和覃长弓可是“WG”前的本科生,正儿八经的精英。当兵出身的赵守政虽说也只有初中学历,奈何家庭出身好,父母都是大学老师,高级知识分子。所以,他们认为孙维季没文化也在情理之中。

    孙维季何尝不清楚自己的短板在哪!可问题是清楚了又有什么用嘛,家庭出身不好嘛,该学文化的年纪没条件嘛,如今有条件了重新开始已经来不及了嘛,有什么办法嘛!自己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那就认命嘛!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让他们多受教育,受最好的教育,弥补自己的遗憾,这就行了嘛。

    孙维季就是这么做的,儿子冉冉刚学会说话就教他认字识数,稍大一点就教他背唐诗三百首,一上小学就花钱请老师给他额外补课,家庭作业不完成就罚站,考卷上有“X”就打屁股饿肚子。孙维季发誓,我要不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都不叫孙维季,我生几个,我就培养几个,不含糊。

    所以在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孙维季的出身。孙维季的家庭背景比较特殊,母亲是日本战败后遗落在中国的开拓团家属,为了活命,十五岁做了沈阳城里一个中年丧妻的郎中的继室。郎中在乡下置了百十亩地,跟结发夫人育有一子一女,跟继室又生了三个。孙维季五三年生人,上面有个腿有残疾的哥哥孙维江,下面还有个妹妹孙维维。郎中父亲解放后的政治成分是地主,地分了,但手艺还在,得以被新ZF收编,进医院当了大夫,因此一家人的日子依旧过得挺滋润。由于郎中父亲的宠爱,加上母亲有见识,孙维季得以有机会学芭蕾。五八年“DYJ”,郎中父亲放了不该放的屁,被打成“右派”,斗得死去活来,为了不拖累一家人,一天晚上背着家里人吃下了砒霜。郎中死的那年,母亲不到三十,虽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姿色犹在,因此追求者众,其中不乏当地权贵。母亲为了几个孩子的未来,反复对比过后,选择了沈阳下面一个中年丧妻的区长,又跟区长生养了两个儿子。结果区长也没能坚持到最后,“WG”一来,被“红卫兵”小将用桌子腿敲破了后脑勺,死在家门口的胡同里。“黑五类”孙维季六六年能通过政审参军入伍,得益于继父的惨死,当地的政审干部出于人道主义,给她开了绿灯。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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