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岭南说你老婆是河南人哦。
简光伢说河南洛阳人。
陈岭南说你去过没有。
简光伢说还没去过呢。
陈岭南说你真厉害,孩子都有了,还没见过丈母娘。
简光伢笑。
陈岭南说你们老板好像不怎么管厂里的事,我经常听到他后半夜才回来,他在龙踞是不是有家。
简光伢说不清楚,老板的事我一个打工的怎么好过问——你最近生意怎么样。
陈岭南说还可以,饿不死——你呢,油漆店生意怎么样。
简光伢说也就那样,反正是我老婆在那看着,每个月能把吃喝挣出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陈岭南说你就扯罢。
简光伢说王八蛋骗你。
陈岭南说你就当王八蛋罢。
这个时候何文走了进来,说哎呀,老陈你还在这里啊。
陈岭南说我这就走。
简光伢说再坐坐嘛,白天不敢耽误你发财,难道晚上你还有约。
陈岭南说我跟谁有约。
简光伢说谁知道呢,我又不跟着你——不过我几次晚上从你那经过都看见里面有女人的身影。
陈岭南说是么,记住了,下次再看见麻烦帮我留住她,我必有重谢。
简光伢说我才懒得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岭南说不跟你扯了,回去睡觉了,白天累了一天。
何文说你累个毛,我每天二百斤的原料桶搬上搬下那才叫累呢。
陈岭南说不能跟你比啊,你多壮。你再看看我,这瘦胳膊瘦腿,我自己看着都害怕。
何文说你确实够瘦的,我都在想你是不是拉的比吃的还多。
陈岭南说干,你可真会聊天,走了。
简光伢说也行,都早点休息,下次有空再聊。
从油漆厂出来,走在水塘边上,陈岭南突然想,我做建材生意怎么样呢?
没有任何提示,没有任何暗示,陈岭南突然就想到了。
陈岭南从油漆厂离开后,何文问简光伢,油漆店究竟有没有赚钱。
简光伢说有钱赚。
何文说你就别骗我了,我每次去店里,连个客人的鬼影子都没看到,你老婆在那无所事事。
简光伢说你没事老去店里干什么。
何文说跟你说认真的,你可别害我,我们可是亲戚,你跟我说句实话,究竟有没有赚钱。
简光伢说有赚。
何文说我操,你是真的不明白我的话,还是有意在这跟我耍花腔——我是问你到现在为止店里有没有赚钱,不是问你将来有没有钱赚,懂了没有。
简光伢说你都问过我不下一百遍了,从开店第一天就在问,我能不明白么。
何文说你明白那就跟我说实话嘛。
简光伢说我说的就是实话嘛——有钱赚,也有赚钱,这样说够清楚了罢。
何文说钱呢,都几个月了,既然赚钱了,钱呢,我怎么一分都没看见。
简光伢说年底会给你的。
何文说为什么要等到年底。
简光伢说当初不是说好了么,一年分一次。
何文说我能分到多少,你现在就告诉我。
简光伢说还没到年底嘛,我怎么告诉你。
很早之前简光伢就知道何文脑子少根筋,但直至何文掏了五百三十块钱入股做生意后,简光伢才意识到,这个老表绝非脑子少根筋,而是根本没脑子。怎么看出来的呢,首先,自己当初开油漆店号召大家入伙,何雨生有钱不愿意掏,何必确实没钱,何苦有钱但只掏一部分,唯独何文掏了个底掉。这说明什么呢,一说明何文贪心,二说明他没过脑子。接着,店开起来了,何文又隔三差五追问有没有赚钱。刚开始跟他说没赚,把他吓得,无论如何要简光伢把钱还给他。
简光伢说店刚开起来,哪有那么快赚到钱,再说了,你是入伙,又不是把钱借给我。
何文说我不入伙了,你把本钱还给我,我只要本钱回来。
简光伢说钱还没赚到,我拿什么还。
好不容易糊弄过去了,等过了一段时间,他再问,简光伢跟他说有钱赚了,可他又不相信了。简光伢跟他说要不我把本钱还给你罢,他考虑了一下,又不同意了。也就是说,无论你怎么说怎么做,他的意见永远跟你相左。而且你还不能冲他发火,不然他的火会更大。就像你冲他发火是因为你坚持认为你正确,他冲你发火也是坚持认为他正确,哪怕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他错了,哪怕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认为他错了。
何文这种跟全世界拧着的性格百分之百遗传自他的父母。何文的父亲何继本在老家是一个笑话。六十年代早期何继本的四哥何继模在自己工作的郑州国营轴承厂给他争取到一个农转非名额,在那个人人挤破脑袋想做工人的年代,何继本轻而易举放弃了这个改变命运的机遇,原因几乎可笑,仅仅是四哥何继模没给他汇路费,让他觉得四哥没诚意。六十年代中期四哥何继模又在厂里给他争取到一个农转非名额,而且这一次没忘记给他汇路费。然而何继本再一次拒绝前往,理由是他刚成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得先在家生孩子。六十年代末四哥何继模最后一次给他争取到一个农转非的名额,而且何继模非常有魄力,不但给他争取到了农转非名额,还给他老婆争取到一个工厂食堂临时工的名额,夫妻俩可以带着孩子一起去郑州。可何继本依旧没去,这次的责任倒不在他,而在他老婆。何继本老婆不识字,她担心丈夫去到大城市看过花花世界后喜新厌旧。这在她看来完全有可能,因为丈夫是农转非,她自己却只是一个临时工,身份天差地别。四哥何继模说老天爷,我又不是天王老子,我也只是个小小的宣传部长啊,我也要到处求人啊。弟弟两口子实在是烂泥巴扶不上墙,何继模对他们彻底死心了,转而把大哥何润年的次子何雨雷和二哥何继礼的长女何雪梅带去了郑州。何雨雷和何雪梅农转非做了工人,在郑州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每次回家探亲都体体面面。而何继本至今还是瓜岭乡下一个苦哈哈的农民,一辈子都在抱怨老天对自己不公。
父母的拧巴基因,如今又彻彻底底遗传到了儿子身上。熟悉何文的人都清楚,如果是拳头能解决的问题,绝对不要跟他讲道理,因为他永远有不同意见。可问题是何文偏偏力大如牛,除了何苦,没人能镇得住他。何苦能镇住他,不在于何苦打得过他,其实何苦也打不过他,只是何苦比他大几岁,从小就揍他,把他驯服了。
而油漆店的另一个股东何苦却容易合作得多。何苦这个时候对油漆店股东一事并没有当真,以为简光伢是为了借钱跟他瞎许诺的。何苦至今以为那三百块钱是借给简光伢救急的,所以对油漆店的经营状况也从不过问。何苦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式的人物,讲义气重情义,不防人没歹心,直来直去,愿意分享。把何苦惹急了,哪怕对方有一百人,他也敢孤身冲上去跟对方拼命,但转过身来他又能跟对方和好如初,情绪调整得特别快。因为他的这种性格,加上家境宽裕,从小身边就不乏追随者。等到年纪大了,大家对他更是又敬又爱,因为他退伍后做了法警,工作内容之一就是押解犯人上刑场,令人肃然起敬。除了弟弟何必,他上面四个哥哥也属于这类人,富有攻击性,但没有害人之心,前一秒还跟你不共戴天,后一秒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身为六兄弟中最小的,何必却是个神奇的例外。何必生性温驯,没有任何攻击性,因此人缘奇好。你甚至不用跟他深交,看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对他产生好感。同时他聪明无比,好像老天爷把他几个哥哥欠缺的智商都给了他一个人,属于那种他人拼了命努力也超越不了的天才式高智商。他能在上学第一天就把发下来的新书本撕下来折飞机玩,但期末考试照样拿第一名。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学会一项技能,也能轻而易举看穿事物的本质,谁也骗不了他。可他偏偏没有任何欲望,知足常乐,与世无争。
阮如璋也很喜欢何必,第一次接触就心生好感。因为何必的情商跟他的智商一样高,跟什么人接触都坦然自若,举手投足透着良好教养。事实是他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成长的环境跟他的兄长们一样,父母也没有对他格外青睐。也就是说,何必身上的教养是与生俱来,是老天爷的赏赐。
阮如璋对另一个干儿子简光伢的第一印象则不怎么样,不能说反感,但也绝对说不上好感。简光伢奇人异相,大耳垂眉、鹰眼狼额、鼻隆唇薄、鹅纹入嘴,还有两条深深的法令纹。所有这一切集中在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脸上,给人的印象是过于老成持重,让人无法与之亲近,会本能地在心里对他竖起一道屏障。而两个干儿子个性上的巨大差异,从当天发生的一件小事上也有鲜明体现,那就是两人从家里临出门的时候,何必借走了书架上的一本《红楼梦》,而简光伢借走的是一套民国二十五年商务印书馆的《资治通鉴》。
阮如璋第一次见到妻子的两个干儿子是在八六年端午节,两人来给干妈送粽子。干妈安慧真一家八六年三月搬回了市区。当初离开伏龙塘的时候安慧真让女儿荔荔去通知了两个干儿子,把在市区的家庭住址也告诉了他们。不过说实话,这么做完全是出于礼貌。安慧真当初认下两个干儿子,也是以为自己一家人要在伏龙塘长期生活下去。她要是知道丈夫这么快就会东山再起,就不会这么草率。安慧真认为自己跟两个干儿子的缘分应该到此为止了,因为离开伏龙塘后双方联系起来就不容易了。除了丈夫,自己跟女儿荔荔基本上不会再回伏龙塘,而两个干儿子即是农村孩子又是外地人,应该也会很快忘掉这门半路结交的亲戚。让安慧真没想到的是,两个干儿子却是很重感情的人,不但在一家人离开伏龙塘那天特意过来帮忙搬家,在搬回市区的第一个端午节又一大早过来给自己送粽子,这令安慧真很是欣慰。
“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这个孩子能成大事。”安慧真跟丈夫如此评价干儿子简光伢。
“目光阴郁,感觉有点说不上来的压抑,也不知道来自一个怎样的家庭!”阮如璋感慨。
“这是还没长开,等将来长开了就好看了。你下次注意看他那双眼睛,目光笃定,无比坚韧。体力、耐力、控制力兼具,跟你一样是个天生干大事的苗子,日后必成大器。”
“难说,社会这么复杂。”阮如璋说,“那个叫何必的孩子我倒是印象蛮好——心里干净。”
“我看好小光,小光有准备,只要有人引导,必成大器。”安慧真说,“我反而不看好小何,那孩子怕是难成气候。”
“此话怎讲?”阮如璋问妻子。
“天赋有余,毅力不足,随波逐流,难以雕琢。”
打端午节后,安慧真对两个干儿子也真正重视起来了。知道何必爱打扮,安慧真逢年过节会给他买身衣裳买双鞋。简光伢的女儿出生、满月、周岁,也都会收到干奶奶的红包和亲自挑的小衣裳小鞋子。可以说,双方的确是在以亲戚的方式交往。端午节后不久,安慧真专程领着简光伢去龙踞中医院看了眼科,结果发现简光伢的两只眼睛严重近视,一只视力零点七,一只则只有零点六。这个结果令安慧真心疼不已,她怎么也不明白,如此近视的人,他为什么不戴眼镜,他这些年是怎么生活的。为此,安慧真自掏腰包给简光伢配了一副近视眼镜。安慧真对干儿子简光伢的偏爱,身边的人也明显能感觉到。安慧真甚至会跟安玉柱和石明打招呼,叫他们关照简光伢。安慧真也会交代简光伢,在外面遇到困难了就去找安玉柱和石明。但安慧真从来没有交代安玉柱和石明关照何必,也从来没有交代何必遇到困难就去找安玉柱和石明,这就是区别。大家也心领神会,知道安慧真这是在有意栽培简光伢。
安慧真祖籍山西,四八年生于北京,长在江西,成年后又去了北京,七四年随父亲安立海来到本省,身边既没有太多亲属,也从来没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建立起一个长期稳定的社交圈子,人际关系非常单一。另外她跟阮如璋没有儿子,只有荔荔这一个女儿。因为太喜欢简光伢,她其实有意无意地把简光伢当成了亲儿子,只是没有直接挑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