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一切还是按照计划执行。只见钟昆仑一挥手,下面有四个人赶紧端上来一个金色大盆。明子探头一望,见大盆中装着半盆清水。他俩之前并没参加过“金盆洗手”的仪式,所以不知道这“洗手”的水可不是寻常的水。他俩人生地不熟,自然也没有人给介绍。
手下人将金盆放在钟昆仑的面前——这里临时在桌子上又摆了一个木墩,这样大家都能看到金盆,而钟昆仑身材高大,也不会感觉别扭——群雄安安静静地看着钟昆仑。手下人赶紧帮着把钟昆仑的衣袖挽起。
钟昆仑站在金盆前,低下头,盆中的那个人正在望着自己。记得多少年前的一天,自己第一次站在黑龙潭的岸边,也是这样低头望去,那潭水中的人影,还是乌黑的头发,饱满紧致的皮肤。现在呢,盆中的那人已经是霜白的头发,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了。四十年过去了,时光竟然过得这样迅速而又无可挽回。真想问问水中的倒影,自己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情。总感觉有很多,却一时也想不起来一件,毕竟就算真的想起,自己似乎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完成了。
他想,如果自己真的想不起来一件具体的遗憾,是不是说明自己并没有遗憾。自己的落寞,大概是源于自以为可以掌控一切,却发现无法掌控时间而感到的失落。这世界是不公平的,但是时间却是最公平的,他给我的这些,我大概都好好利用上了。所以现在才有声望、地位和金钱,才有如此多的江湖人物来给自己捧场。对了,还有那个和尚,与自己的梦有关。自己这些日子不知多少次重复一个奇怪的梦,每次的场景都是真真切切,让自己夜半惊醒。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大概是上天让垂暮之年的自己赶紧告别江湖的征兆吧。
入梦开始总是不知不觉。一下子,自己就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场景。像是从雾中穿越过来,可是一树一草又真切清晰。梦境的故事总是砍头去尾,没有交代前因,更没有出现结果。自己就这样站在悬崖边,不知道是主动还是被迫,只知道自己现在身体倾覆,即将要从悬崖边跌落下去。自己仿佛一下子变成不会武功的寻常人,可是即便有一身力气,似乎也使不出来。看着下面的千仞绝壁,云烟雾绕,大概这次就是九死而无一生了。无助的自己张开双手,希望能抓住什么可以帮助自己的脱离险境的绳索,可是却空手无获。并不是周围没有人,相反,自己能看见周围人影憧憧,可是却看不清面目,只是感觉那些人在冷冷地看着自己,焦急地等待自己跌下悬崖的那一刻。这时有一个人靠近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和尚,可是也是看不清面容,只是看见那人向自己伸出手臂。钟昆仑感觉自己的希望就只有这伸出的援手,他奋力去迎着对方伸出双手。这些梦没有结尾,因为钟昆仑突然惊醒,梦也戛然而止,到底是抓住还是失去,这层悬念困惑着他。钟昆仑把手伸入盆中,里面的液体温润顺滑,过去的一切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回。他想,洗完手,这一切就结束了。
众人的欢呼打断了钟昆仑的思绪,原来在他思绪万千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已经完成了洗手的仪式。这时早有人递上干燥柔软的毛巾。钟昆仑笑着,搽干手,看着众人,挥了挥手。而他这木讷的动作更是又迎来了一阵阵的欢呼声。肖俊楠一挥手,下面人开始鱼贯而入,端上酒菜,大厅里变得更热闹了。
坐在主桌的人物们纷纷起身向钟昆仑敬酒,明子也想起身祝贺,可是自己面前摆着的是酒,他不能犯戒,于是就和虎妞安静的坐在位置上。明子可是坐在钟昆仑左手边重要的位置上,他的“不解风情”立刻就招来了这些江湖人的白眼。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往往还没等彼此真正了解熟悉,而是刚一开始就会被划为和自己“相投”或是“相左”的阵营中。明子肯定是这个大厅中最另类的人,要知道黑龙寨从来没有佛家弟子往来走动,所以偌大一个山寨连最基本的“素酒”,都没有准备。
这主桌上的人敬完第一波酒,那边大寨主田志阁就带着自己那桌的人来敬酒。敬完钟昆仑,这些人又和主桌上的其他人开始,三五一撮,对饮起来。而二寨主石智勇、三寨主吴伟奇和四寨主肖俊楠也分别带着本桌人来敬酒,主桌上陷入一片“混战”中。钟昆仑早已习惯这么快进入热闹的状态中。在他以前看来,占山的豪杰就应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所以这黑龙寨的酒风就是这样,而今天来的朋友也是热衷于此。主桌开了先河,下面的人更是无所顾忌,肆意狂饮。只忙得那服务的下人搬运酒坛,偷不得闲。
虎妞悄悄问明子:“咱俩怎么办?”明子道:“必须要敬钟寨主一杯酒的。你敬酒,我敬茶。”虎妞点点头。两人站起身,一个端茶碗,一个端酒杯。钟昆仑这边正在和几个朋友干了一海碗,一回头,看见明子和虎妞要敬酒,他很高兴——下人忙给他的海碗填满酒——钟昆仑道:“我来敬少林高僧和这位姑娘一碗酒,招待不周还望多多海涵。”明子忙道:“小僧以茶代酒,祝贺钟寨主金盆洗手。”虎妞更是爽快,一仰脖子就干了自己的那杯酒。钟昆仑“哈哈”一笑,和明子一起也干了各自面前的酒和茶。
这时就有人插话了。那人冷哼两声,道:“这少林高僧果然不同凡响,云游的时候还有姑娘相陪。”
明子理亏,没有言语。
那人一开口,大家的注意力又从喝酒回到今天突然加入的两个人身上。这时又有人说话,问道:“和尚,你怎么称呼?”虎妞久居少室山下,那里的人对待寺中就算是寻常的弟子,就算不称呼“高僧”,也是称呼“大师”和“师父”的,哪有用这样轻蔑的语气直呼“和尚”的。她刚要发作,明子在下面拉了一下她的手。虎妞这才忍住。明子态度温和而语气有力地回答道:“小僧法号‘释明’。”
那人接着问道:“和尚,你法号叫‘释明’,有一个‘释’字,那我倒想问下,为何佛门又称‘释’家?”他是想出一个问题,考一考这个和尚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这个问题并不难。明子解答道:“因为佛祖释迦摩尼姓释迦,因此佛门也称释家。”
这桌上准备刁难明子二人的人不少,立刻就有人接话问道:“释明和尚,你师承是谁?”
明子道:“小僧是少林玄静大师座下弟子。”
这时就有不少人“啊”了一声,毕竟少林方丈玄静大师地位尊贵,名号在江湖上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这人准备好一个难题,又岂能因为明子报出少林方丈的名头而吓退,他胸有成竹地继续问道:“这‘释’字既然指代佛祖,那‘释’字辈又怎肯身居‘玄’字辈之下?”
明子看他出语不敬,本不愿理会他,可是佛家讲究众生平等,又讲“随缘”和“开化”。那人或许是蒙昧无知,所以才出言无礼,自己却不能和他一般见识。众生平等,自己不应该看不起对方。今天能坐在一起,这就是“缘”,若自己能开导启迪他,这又是一件功德。再说这人又是钟昆仑请来的贵宾,自己虽不认得,但想来应该是江湖上的一个有名人物。自己虽不怕他,可是游方在外是代表少林的尊严。若此人觉得自己怠慢了他,万一在江湖上诋毁少林,自己就是给少林抹黑了。虽然清者自清,可是自己却不能对本寺清誉有半点懈怠。
于是,明子说道:“这要从‘有’与‘无’说起。我们说‘无’与‘有’,这二者是一体同源,若要追朔这‘有无’同体,究竟是同中有异还是异中有同呢,恐怕我们永远也说不完。更何况,这‘有’和‘无’本就是一个称谓而已,不能代表本体。就像‘火’指的是‘火’,假若当初仓颉造字时将‘火’命名为‘水’,那么今天我们可能是砍柴生‘水’,和举杯饮‘火’了。”
明子停顿下,看看众人,见包括那人在内都在认真听,就接着说道:“可是我们还是得给这‘有无’这个常用称谓所代表的本体下一个定义,那这个定义就是‘玄’。‘玄’乃无穷无尽,玄中有玄,也就是空无之中还有空无,妙有之内还有妙有。佛祖释迦悟出了‘玄’,而不是佛祖释迦发明了‘玄’,这‘玄’先存在而‘释’后领悟,所以‘玄’在‘释’上。”
钟昆仑看了看那人,见那人毫无还嘴余地,点点头连说了两个“妙”字。
这时有人又问明子道:“大师,为何这佛陀一会说‘有我’,一会又说‘无我’,这宇宙万物从无中生有,那无中何以生有呢?”这就是因为刚才明子提到的“有”和“无”而引发的问题,但是提问者已经改口称呼明子为“大师”,可见刚刚明子的一番言语已经让在座的一些人赞服。
明子答道:“佛家有云,‘因中有果,果即为因’,是因果互变,万有才形成。施主问‘无’何以生‘有’,其实‘无’本来就是‘有’,这宇宙万物从无中生,也是从有中生。‘无中生有’其实就是‘有中生有’或‘无中生无’罢了。既然是有,那当然可以生有;既然是无,那当然可以存无了。”他看了看钟昆仑,后者正捻须似有所思,明子接着说:“道书上说‘离有离无之谓道’,这便等同于佛经上所云‘即有即空,即空即有’了。”
钟昆仑闻言抬头,看着明子,心道这和尚竟然还读过道家典籍,而且竟然能从中寻得同异之处,可见参悟极深,果然是少林方丈的嫡传弟子。他一拍手,道:“大师所言精妙幽微,少林高僧果然佛法精深啊。”然后他就招呼大家道:“各位别顾着说话,来来来,我们再干了这碗酒。”
大家见几个专研过佛法道理的都没说过明子,也就不敢再和他对论,纷纷端起酒杯。只是有个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所言再精妙、佛法再精深,也不过是个找女人的花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