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重新生活 > 第三章


    那时候妻子魏宏枝刚刚当了车间副主任,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武祥知道妻子的脾气,一直瞒着没跟妻子讲。但从公公婆婆的哭诉中得知事情经过后,妻子气得瞪着武祥一夜都没合眼。第二天,魏宏枝带了两个徒弟直奔教育局,先找局长,后找处长,把整个教育局都闹得天翻地覆,人人义愤填膺!魏宏枝反复讲述着一件事:我公公他老实巴交,俭朴克己,三年前去县医院做完割痔手术,连住院费都舍不得掏,当天下午硬是走了十二里路,走路回家!他从嗓子眼儿攒下的那点儿钱,真的是救不了他女儿呀!

    ……

    本来就不得人心的一个干部子弟,居然干出这样的事情来,顿时成了人神共愤的禽兽!那小子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转身就跑,好几天都无影无踪不来上班。妻子魏宏枝并没罢手,你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第四天一早,她把车间的一半人都带到了那个老领导的家门口,一张大幅标语一字拉开:无德无品无教养,无仁无义无天理!

    市委大院宿舍区本来是个显贵清静的地方,一下子竟热闹起来。这样的丑事,谁听了谁跺脚、谁咬牙。老领导刚开始还打电话叫来了几个警察,但警察再一听缘由,歪着脑袋直摇头,也就站着光看不管了。后来又来了几个记者,这下老领导才慌了。当时赶紧托人找到了妻子的弟弟魏宏刚。魏宏刚那时已经是一个城区的副区长了,听说姐姐在老领导家门口闹事,立刻开车就找了过来。弟弟上来就说,什么事犯得着这么闹?人家是老领导,得罪了人家,让我以后还在市里怎么混?再说了,好歹也还是一家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闹到这步田地?魏宏枝盯着弟弟,一字一板地说:你姐夫也在这里,你问问小姑子在他家过过一天好日子没有?如果不是把人逼到绝路上,谁会来这里闹!他一家不仁,就别怪姐姐不义!把我的小姑子害成这样,这样的事你忍得了,姐姐忍不了!这辈子忍不了,下辈子也忍不了!姐姐今天的事不用你管,姐姐一人做事一人当,跟你这个副区长没任何干系。不过你听着,将来你当官要是也当成了这个熊样子,小心姐姐也一样闹你!不管谁当官也不能当得没天理,没人性!

    那当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没有一个人听了不气愤不憎恶,几乎异口同声说道:这样的人家,要是真没钱,真没办法,也还可以理解。像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收入,凭什么这样丧尽天良,不仁不义!

    这件事持续发酵、街头巷议,连当时的市领导也获悉了此事,市领导对此怒不可遏,雷霆震怒,拍着桌子说:真是太不像话了,品质败坏,影响恶劣,让老百姓怎么看待你们这些领导干部!

    结果是贾贵文全家登门赔礼道歉,住院费医疗费陪护费和药费一次性全部付清!

    妹妹弥留之际还在念念不忘嫂子的恩义,去世的那一天,她一直等着嫂嫂合不了眼。妻子赶回来一边抱着妹妹一边泣不成声,妹妹断断续续只对嫂子说了一句话,下辈子……还做我的嫂子……

    魏宏枝禁不住号啕大哭,好妹子,下辈子嫂嫂就做你的姐,一定让你活得像个人……

    妹妹死的时候,最难过最揪心的还有绵绵,她一个人长时间窝在墙角,她的哭几乎听不到声音,也听不到她的喘气声,嘴巴大大地张着,绝望地看着病床上的姑姑,泪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没完没了地流下来……她很害怕,好像根本不相信姑姑会死,会永远地离开她,即使半年之后,只要一看到姑姑的照片,就会放声大哭,哭着喊着要姑姑。

    最凄苦的还是那两位老人,他们实在挺不住这人生最为沉重的打击,两年内武祥父母先后离世。父亲只比母亲晚走半年,平时父亲说得最多的就是,你爸你妈没本事,咱家也就这么一个平常人家。咱家前辈子一定是积了大德了,才让你娶了这样的一个好媳妇。儿子,咱要有良心,好好善待你的媳妇,这辈子她是咱家最大的恩人。报答不了人家的恩德,咱自己就多受点儿罪吧,别让她太累太苦,今后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要惹人家生气……

    父亲的话,至今历历在耳,刻骨铭心。

    魏宏刚曾说过,姐姐是他的福气运气。武祥觉得,拥有魏宏枝这样的妻子更是自己的福气运气,他甚至觉得这个家只要有妻子在,纵然天塌地陷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在现如今这样的社会里,能有个魏宏枝这样的女人做家里的后盾,已年过半百的丈夫还会奢求什么?尽管在几年前,突然出人头地的内弟,官运亨通、顺风顺水做了万人敬畏的领导干部,但在武祥的心目中,妻子的性情和作风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妻子仍然还是那个妻子:相貌平常,朴朴实实,一身正气,说话做事,一是一二是二,敢拿主意,敢做主。即使弟弟当了市委书记,也从未看到过妻子得意洋洋、欣喜若狂的样子。平时只要一见了弟弟魏宏刚,妻子说得最多的总是那么几句:好好干,别忘本,心里真要装着老百姓,你一个书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有多少人整天盯着你看,别像有些领导,人前威风凛凛,人后被骂得狗屎不如。不管做什么事,咱首先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老婆孩子,对得起良心。有时候弟弟听烦了,就呛姐姐一句,姐姐你能不能说点别的,让我高兴点儿,那么多闹心的事,见了面还得听你数落,你天天警钟长鸣、警钟长鸣的,你干脆改名叫魏警钟吧!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每逢这个时候,魏宏枝依旧是不依不饶,拳头捶着魏宏刚的肩胛说:宏刚你听着,你到这位置了,还能听到几句真话?谁还跟你掏心掏肺的,也就姐姐这么说说你,等将来你官再做大了,到了省里到了北京,只怕连姐姐的话你也听不到了。领导干部里头也有好有坏,成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国家就能看着不管?不信你现在下去好好听听老百姓都在说些啥,告诉你,别说你,现在连你姐也快听不到真话了,成天都是魏书记长魏书记短的,我都听烦了,你还不觉得烦?还想听什么高兴的话?实话跟你说,姐姐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一想到你,我连觉也睡不安生。我不知道你这个家是个什么样子,我那个家要不是你姐你姐夫堵得严,什么东西都送得进来!那些大包小包的,天知道都是些什么!连我家都成了这个样子,你是个市委书记你不怕吗?你就不担心吗?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照这么下去,有朝一日老百姓闹腾起来,你们这些领导干部有好果子吃吗?只怕姐姐也得跟着你受连累!

    此后,姐弟俩见面,几乎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尤其是弟弟当了市委书记以后,妻子动不动就好一阵子唉声叹气,总说:家里整天被那么多不三不四的人围着,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啊,说不定真要给毁了。

    二十多年了,妻子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婚前这个样子,婚后还是这个样子。武祥有时候连自己也觉得太对不起妻子了,妻子的衣服永远是那老三件,几乎没见过她穿过裙子高跟鞋,像样的衣服更是很少。过去每天就那么一身工作服,到后来大家离开了工厂,都不穿工作服了,她永远都是衫子裤子,棉衣棉裤。以前大家都是叫师傅,后来当主任了,还让大家叫她师傅,如今成了分公司副总,依然还是让叫师傅。后来,好多次总公司领导要再提拔她,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好单位好位置都想调她过去,统统被她断然拒绝了:我不干,也干不了,我是块什么料我知道,我都到更年期了,还往上升,不怕人家笑话?你们可别给我找罪受。弟弟当市长时她是这个样子,弟弟当了市委书记时仍然还是这个样子。八点钟上班,六点钟回家,加班加点从未缺过,也很少迟到早退。有人跟武祥念叨说:找老婆就得找你老婆那样的,你飞黄腾达了,她该骂你还骂你;你倒霉了、犯罪了、蹲了监狱她还会是你老婆,十年二十年也会等你出来,一辈子也不会离你而去。刚听了这话时武祥一笑置之,思忖后想了想突然泪流满面,哇哇哇地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了好久。他想起了苦命的妹妹,想起了劳苦穷酸一生的父母,都是妻子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给了他们人生最大的安慰。

    妻子与他虽是同乡小学初中同学,两人初中毕业后就再没什么交往。那年媒人上门提亲,妻子第一次见面时就相中了他。她对武祥说,你长高了,长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魏宏枝还有一句话,武祥至今都记得很清楚:咱俩上学那会儿就感觉出来了,你是个老实人,找这样的人我觉得放心,踏实。

    今天看来,这个家有妻子这样的女人、这样的主妇,才真正让一家人放心踏实。妻子行得正、走得直,不怕歪的,不惧邪的。不管多大的风浪和坎坷,妻子从来都是一副顶天立地的气质。有时候,武祥甚至觉得,假如延门市的市委书记不是魏宏刚而是魏宏枝,说不定她会更优秀,更出色。

    可是,今天到底怎么了?究竟是什么事情,会让妻子的情绪如此之糟?以致糟糕到能把妻子这样的人也压垮了?

    难道还有比自己的内弟魏宏刚被执行“双规”,被强行像犯人一样带走,比这更让人震惊更让人惧怕的事情?即使是听到内弟魏宏刚被抓的那些消息时,也从未见妻子有过这样的情绪。

    难道,妻子经过这么多天的“刚强”,挺到今天实在是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武祥知道妻子的性格,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不能随意说什么,此刻,缄默是对她最好的支持。就让妻子安静一会儿吧,他默默地把饭菜摆好,想了想,便轻轻地也不失严厉地叫了一声绵绵:“绵绵过来吃饭。”

    此时此刻,他只能自己找台阶下了。他不能把家里的问题再压在妻子身上。

    绵绵很听话,虽然没吭声,但是乖乖地过来了。

    他悄悄地心虚地看了看绵绵的脸,或许是灯光的缘故,五个指印似乎已经消失了,看不到了。绵绵的眼睛没有发红,眼角也没有泪痕。他回过头来想,当时也没有听到绵绵哭。看来绵绵真的没有哭。

    他再次感到说不出的后悔和心疼。

    绵绵居然没哭。

    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和绵绵都坐好了,但妻子依然没动。

    很多年了,这还真是第一次。回到家不做饭,不吭声,谁也不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

    武祥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肯定出大事了,肯定。

    绵绵终于也意识到了什么,尽管这些天家里像这样的气氛已经司空见惯了,但今天则完全不同。她似乎感觉到有比挨爸爸那一巴掌要更严重、严重得多的事情等待着她的家人。

    她怔怔地看着母亲,弱弱地、小声地说:“妈妈,吃饭吧。”

    魏宏枝像是惊了一下,良久,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会儿没胃口,你们先吃吧。”

    “出什么事了?”武祥把饭桌上的东西收拾停当,走过来,终于忍不住抚肩问道,“是单位的事,还是学校的事?”

    魏宏枝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一会儿再说吧。”

    武祥还想说句什么,没想到妻子已经站了起来,转身,径自回卧室去了。

    武祥突然怔住了,他分明看到,妻子的脸颊上洇着两道泪水……

    他默默地在饭桌旁坐了下来,心里阵阵发怵。

    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目光发空地看了一眼绵绵,突然,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

    绵绵的右脸分明肿着!他一下子就看清了,正是他打了一巴掌的地方!

    他那一巴掌真的是太狠了。

    一直到吃完饭,他再也没看绵绵一眼。

    在外边受了气,回家打孩子,打得还这么重,到底怎么了?你他妈的还算是个男人!

    他突然觉得特别特别想哭,特别特别想放开嗓子地大哭一场。

    ……

    武祥拿上垃圾袋赶紧下楼,在楼门口,武祥注意到一辆黑色大众慢慢行驶在这条安静的马路上。他注视汽车驶过,那辆车并不眼熟,武祥扔完垃圾,盖好垃圾桶的盖子后,就看见那辆陌生的汽车非常可疑地关闭了车灯,掉了个头,随后停在他们这栋楼的对面的暗处。

    车里不知什么人,一直在暗处坐着。

    武祥犹豫再三后上楼,他站在窗口往下看,那辆可疑的汽车仍然停在那里,香烟的火光在方向盘后面时明时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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