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兴终究是眼界超凡的玉龙卫副统领,饶是如此,却只看一眼就暗自心惊,段百草眼神里的漠然分明是不把世间任何人性命当回事的那种冷眼旁观,甚至看谁都好像带着三分不屑。
副统领大人心里有了底,朝两人恭恭敬敬拱手按照江湖规矩行礼,试探着问向花紫嫣道:“在下司天监玉龙卫副统领钱兴,敢问尊驾···可是姓花?”
他早就知道,花万山、花千川死于当年黑铁山崖顾知恒等人手中,花红晚护着公子爷藏在底下隐秘酒窖里,陈家二爷赶到的时候已经气绝多时,花家万紫千红兄妹四人唯一还活着的,就只有拜师南海段百草而不知踪迹的花紫嫣。
这句话一出口,花紫嫣的泪水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帘,再也止不住,只是用力点头。
一道剑光从百花山庄内高高纵起,眨眼间就落在门外,两鬓斑白的十一品剑修像是压根没看见段百草就站在近处,愣愣盯着说不出半个字来的哭泣女子,同样泪流满面,声音嘶哑道:“紫嫣,回来就好···”
压抑着的哭声,好似云澜江水决堤,撕心裂肺声彻山谷,“二叔···”
这声呼唤出了口,一路马不停蹄从海州千里万里而来的花紫嫣顿时浑身力气化为乌有,双膝重重跪地,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哀声道:“紫嫣回来晚了···”
钱兴没想到花紫嫣突然跪地,慌乱之下几乎是连滚带爬避到一侧,娘咧,如果让公子爷知道他姓钱的敢站在跪伏在地的花紫嫣面前,那可就不是踹两脚能揭过去的事情了,所幸钱大胖子到底是在京都城染缸里滚刀子滚过来的,马上就收敛起心绪,上前几步艰难躬身,“见过段前辈。”
此时的段百草哪有心思正眼看他,讶然盯着花扶疏的侧脸,喃喃道:“扶疏?五境十一品?”
他心里的震惊比在珍珠城听说百花山庄那场大火都更甚,原来当年被任平生设计诓进南疆的花扶疏没死在十万大山里,可是既然他活着而且晋升五境,十一年前百花山庄怎么会满门皆灭?难道所谓的黑铁山崖实力真到了这等骇人地步,能逼得堂堂五境剑修袖手旁观?
段百草听说过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旧事,花扶疏一生败就败在多情上,当年他未必不知道任平生的用心,可为了那一个女子,自诩风流的花扶疏还是心甘情愿真去了南疆十万大山,可悲可叹、可歌可泣,唯独不可理喻。
花扶疏长长一声叹息,弯腰把花紫嫣扶起来,替她拍去双膝处的灰土,又替她抹去不停滴落的泪水,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变成一句哽咽不堪,“回来就好。”
相视无言,最怕泪千行。
良久,花扶疏让钱兴去提了几坛酒来,没有急着将一旦现身足以震惊整座江湖的段百草和自家侄女领进百花山庄,而是跟他们沿着浣花溪岸边逆流往西走,走出去三四里,正是陈无双曾跟墨莉练剑的地方,那里有一片稀稀疏疏的桃树。
三人席地而坐,拎着酒坛的钱兴站在一侧伺候。
一坛酒压住了叹息声,止住了花紫嫣的泪水,也让花扶疏终于有了开口的力气,“紫嫣呐,二叔跟你一样,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咱们花家的事情,这些日子二叔都想通了,逝者已逝,咱们活着的这些人,还要替他们活着,好在花家的血脉没有断,还有无双在。”
花紫嫣起身去溪边捧水洗了把脸,定住心神,“二叔,我想听听当年的事情,还有无双他···”
花扶疏点点头,语气里仍有明显的悲切,“二十五年前,我去了南疆,想着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就一直在十万大山里苟活,浑浑噩噩不知四季,直到今年正月初三,察觉到居然有人在十万大山边缘接引灵气入体引动了天地呼应,还以为是越秀剑阁又出了一个踏足十二品的修士,悄悄过去看了看,竟是一个少年。”
段百草脸色登时大变,倒吸一口凉气,打断道:“天地呼应?”
花扶疏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重重嗯了一声,“没错,无双所修的功法极为殊异,踏足三境时就引动了天地呼应的异象,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谁,这等景象当然惊动了十万大山里不少凶兽前来窥伺,当时无双体内灵气几乎堵塞了全部经脉,一着不慎就是爆体而亡的惨烈下场。我对此根本无计可施,也不敢凑得太近,不料他很快就找到了宣泄真气的法子,使了一式惊世骇俗的御剑术,我自信不会看错,那是苏慕仙的剑十七,所以才在几头凶兽想要扑击他的时候出手救下,而后才知道他是谁。”
后来的事情,花扶疏所讲述的跟珍珠城小范就有些大同小异了,只不过细微处更加详细,他推断所有一切的源头都出在当世剑仙苏昆仑身上,因此从白衣判官沈廷越的妻子身中天一净水开始慢慢说起,到花千川是因一人嘱托而得了失踪多年的宁退之线索以及离恨仙丹,到花千川不知不觉也中了天一净水之毒而心智错乱、屠戮驻仙山七名弟子,到黑铁山崖那群人带着一条堪比五境修士的凶兽玄蟒找上门来。
一桩惨案,前因后果就此娓娓道来。
没有人再插嘴,一说就是快两个时辰,直到最后,钱兴才补充了陈无双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当然也没瞒着公子爷当年在京都城做下的种种荒唐事,花紫嫣时哭时笑,看得段百草忧心忡忡,很担心自家徒儿会在这种情况下被击溃了心神。
都说知徒莫如师,可这个柔弱女子远比段百草想象的坚强。
漫天星河下,花紫嫣缓缓起身,面朝北方,“二叔,无双长得像我大哥,还是像我大嫂?”
花扶疏没有说话,钱兴也不敢贸然出声,他没见过花万山也没见过花千川,只是莫名其妙就觉得公子爷长得很像花紫嫣,不过多了些玩世不恭的混账气质。
花紫嫣好像也不在乎阔别多年的二叔会如何回答,缓缓道:“我要去雍州。二叔还在,紫嫣也还活着,不能把百花山庄的仇恨都压在他一个孩子身上,不能让他觉得在这个世上很孤单,他没了爹娘,总还有个姑姑。”
钱兴鼻头一酸,别过脸去。
夜色凄凉,花紫嫣过家门而不入,一道剑光直往北去。
世上有山就撞破山,有水就渡过水,还有什么比血脉亲情更能让人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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