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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以命化解(2/2)


    四、

    薛况见韦九跪下,连忙搀扶:“折煞偷儿了,休要如此!”

    韦九硬是不起,泪流满面道:“请大侠答应了,小女子才起来。”听到屋里哭声,应高推门进来,被眼前情景弄愣了:韦九跪地不起,泪如雨下,正向薛况乞求;周庸和老妪一脸茫然,齐声道:“请姑娘说明白,到底为甚么?”薛况急道:“这般大事,如何能贸然答应你?”应高不便插言,在旁楞楞地看着。韦九见众人这般,知道不把事情说清楚,休想达到目的,便说出身世的密秘。

    原来,韦九并不姓韦,而姓韩,是汉初开国的“三杰”之一、淮阴侯韩信的孙女。她改名换姓,只为逃避灭族之祸。姓韦,是取韩字的半边,不忘祖辈;取名韦九,也非排行第九,而是取仇字的半边。当初父母给她起这个名字,就是让她永远记住仇恨。

    几人听了无不惊愕之极。“韩信蒙冤”这段公案,薛况听剧大哥说过,曾无比激愤。如今,当面听韩信后人讲述此事,顿时激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情。周庸恍然大悟,怪道问她为甚叫韦九,不愿细说,且神色不悦。许妪更是变颜变色。

    韦九泣道:“当年我祖父,为汉室立下盖世功劳。登台拜将时,首建大策之功,为刘邦预谋了天下大势。随后,祖父孤军奋战,破魏,定代,败赵,胁燕,平齐,在安邑、阏与、井陉及历下之战,先后灭敌七十多万人,拓地万里。然后祖父亲率所部,攻取彭城,挥师西进,设下十面埋伏,终于使项羽自刎于乌江。立下这般大功,结果却落得个‘被诬谋反,诛灭三族’的下场,韩家老小上百口被斩杀在渭水河边,河水都被血染红了啊!”

    诉说至此,韦九悲痛已极,昏厥过去。薛况急得扎着两手,不知所措。许妪早淌下泪水,只是念叨:“真是可怜,真可怜啊!”周庸赶紧施救,右手抵住韦九的后背,把内力源源输进去。好一会,韦九才吁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已哭不出声来,泪水顺着脸颊流下。面对如此悲戚情景,就是铁石心肠也被化了。一时,众人都大骂刘邦无情无义。

    歇息了一会,韦九拭去脸上泪痕,又喝了口水,情绪平定了些。老妪想问又不敢问,试探道:“姑娘,后,后来怎样?”

    韦九未曾开口,泪又先流:“抄捕的那天,幸好我父韩远和二奶奶不在府中,老天可怜,为韩家留下一条根。后来,他们辗转逃到南越国。过了十年,父亲重回中原,投奔到祖父的部下张回那里。后来,韩远与张回之女结为夫妇,先后生下我和弟弟。少帝八年‘上巳节’,父母刺杀吕后双双被难。可惜,弟弟寄养在别人家,失去音讯。小女子成人后,方知这段惨变。从此心压重石,没有一天快乐过。平生只有两个心愿:一是找到弟弟,姐弟团圆。二是报仇雪恨,即便粉身碎骨,绝不后悔!”

    说到这里,韦九愈加刚烈:“诸位兄长、前辈,贱婢我斗胆问一句:朝廷奸诈不义,我们帮他,岂非助纣为虐?当然,吴王不一定就是明君,贱婢助他一臂之力,不过顺其自然。”这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令人折服务。薛况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只觉她还有话没有说出来,这位小女子殊不简单。

    许妪附和道:“当皇帝的哪有好东西!吴王造反准备了二十年,何时动手,只是早晚的事。刀兵之灾,上天早有警示,凭人力岂能阻止?去岁,东北地大动。今春二月,日显黑子,均主有人造反。前几日,我心血来潮,连卜三卦都是‘复卦’,你说奇也不奇?”

    薛况急问:“卦相怎么说?”

    许妪加重语气道:“是个凶卦。《易经》有云:上六,用行师,终有大败,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天意如此,岂可人意改变?”她见别人不懂,主动解释道:“卦辞的意思是,迷入歧途不知回头,定有凶险。若用来行军打仗、治理国家,必将败绩,而且有害君主本人。从卦理看,大约吴王起兵终不得善果。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啊!”

    应高急问:“当真、当真如此么?”事关吴王起事,应高自是关切得紧。老妇人点了点头。对于她的话,人们不能不信。应高脸色愈发难看。

    事已至此,薛况颇为两难:既赞同韦九、许媪的话,又怕违反王公、田仲的交待。脸色变了数变,终于咬牙道:“为了成全韦姑娘苦孝,也为江湖道义,我偷儿拼着受责罚,就把玉枕交给你。回去后自断一掌,总可以交待了!”说着,走到屋角一个柜子面前,摸出锁匙开了锁,取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顿时放出毫光,一方洁白无瑕、羊脂般的玉枕,就躺在里面。

    许妪接过盒子,凑到眼前端详,凭她微弱视力看个究竟,又用手摸了摸玉枕,“啧啧”称赞:“果然是个宝贝!”

    周庸第一次见识此物,不由暗赞:当真举世无双。韦九更睁大两眼,惊讶不已。

    薛况道:“九妹,请勿怪!”他已改了称呼,郑重把玉枕递到她手里,“实在是,我向瞷家夸下海口,说盗枕如囊中取物。瞷老二故意激我,让我立下军令状,如果空手而回,就、就把手剁下来!”众人明白这话的份量。对于盗贼来说,手是多么重要,如果断去一手,就会断其行当,毁其名声,恐怕会让他生不如死。如今,薛况答应把玉枕送给韦九,这份人情,当真比天还高。

    突兀,老妇人绝决道:“神偷老弟,你不用为难。凭咱俩交情,为了成全韦九,用我老婆子的命换,总可以交待了罢!”一个“罢”字还未落地,也不管别人如何,已倏地出手,抽出韦九的“悬剪剑”,搠进自己的小腹,立刻鲜血迸流,人“咕咚”栽在地上。变生肘腋,几人顿时惊呆。

    周庸抢上去,连点老人的几处穴位,想护住她的心脉,止住流血。伸手摸老人的口鼻,已出气多入气少,跟着脉搏也没有了。满是皱纹的脸已没了血色,惨白惨白的,嘴角却挂着微笑,仿佛说:“我死并不遗憾!”谁也没有想到,老人如此刚烈,说去就去了。

    韦九早扑到老人身上,撕心裂肺般痛哭起来:“大娘,你不能为我,就这样死啊!”直哭得死去活来。其余的人都悲从心来,哭成一团。

    周庸突然明白:老妇人的死,不单是信守承诺,而是以死化解纷争。薛况回去自能交侍了;游侠道各方也不用再对立。她的死,果然蕴含高义。

    应高的心情最为复杂。玉枕失而复得,自己可以不辱王命,感到庆幸。老人如此性烈,重诺轻生,大有古人豫让、聂政之风,实在让人敬佩。与老人认识不过几日,连她的身世都不知道,眨眼就这般去了,太让人婉惜了!

    薛况是许负的好友,知道她的身世,叹息道:“求仁得仁,求义得义。许妪,你可以了却心愿了。”

    几人听了愈发糊涂:“此话怎讲?难道还有隐情不成?”都希望薛况说出个中缘由。

    薛况道:“唉,诸位你们且听我说。”他强忍悲痛,把自己知道的情形告诉大家。

    这位半盲的老妪,确系神相许负。祖籍高阳,生在相人世家,精研各种相法,曾在长安设舘,经她相面或卜卦的,往往应验如神,被誉为第一相师。一次,她给周亚夫相面。许负说:“吾观你印堂发亮,目光如炬,将有连升三级之喜。”周亚夫不信,摇头道:“现在国家无战事,当兵的有何官可升?”许负又道:“东南方可成就大业。再过三年,有封侯之贵。”果然,周亚夫当年擢升郡守。三年后,承袭其父周勃的福荫,封了侯爵。从此,许负名声大噪,每日求卜者不断。八年前,厄运突降。老人的爱婿郭中大侠,因为替韦九之母收尸,并涉嫌藏匿“悬剪剑”,被官府捕杀。

    韦九忍痛插话道:“我想起来了,听姥爷说过,郭大侠有恩于我家。当年父母被难,是剧大侠埋葬了家严,而家慈暴尸长安,是郭中大侠不顾危险,为她收敛的。”

    薛况接道:“郭中死后,郭夫人悲痛身亡,一双儿女流落街头。许负害怕诛连,连夜离开京师,辗转逃到此地。因为痛惜爱婿、想念女儿,哭坏了眼睛,以至穷困潦倒。诸位,她是为了报仇,才以命换枕啊!”

    至此,来龙去脉都清楚了。众人都为老人的不幸遭遇,而无比愤慨。周庸道:“这算甚么世道!”

    韦九银牙紧咬道:“人生在世,岂能逆来顺受?小女子我要为老人讨回公道!”薛况、应高自是点头不已。

    停了一歇,商议如何给老人料理后事。薛况熟悉此地情形,熟人也多,便自告奋勇回城买棺。他叫上茶寮的两个伙计,就匆匆走了。应高、周庸和韦九则留下守灵。

    周庸把老人尸身抬在草席上,韦九用清水擦去老人身上血污,讨块麻布盖在尸体上;又在头前点了长明灯。应高流着眼泪,给老人上了香。几个人忙过,草草吃了晚食。大家忙碌了一天,都很劳乏。说好周庸、韦九值前半夜,应高值后半夜,便睡了。

    将要天亮时,薛况带着人和马车,把棺木运回来了。他敲门进来,刚要说话,忽见许负尸身没有了,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周庸三人张口结舌,急得跺脚,只得说了实话。

    原来,刚才鸡叫三遍,周庸猛然从梦中醒来。睁眼看时,应高、韦九靠在墙角睡着了,长明灯忽闪着。再一看,老妇人的尸身不见了。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忙把韦九和应高唤醒。三人一块检视,席边只剩老妇人惯用的竹竿,一双旧草鞋,而房门却关得好好的!

    五、

    半夜丢尸,真是见鬼了!

    几人疾忙出门察看。从昨日到今早,茶寮门前有不少人走过,脚印、蹄印、车辙杂沓,很难辩认踪迹,从中查找线索。究竟是甚么人,又为甚么把尸首盗走呢?百思不得其解。四侠无比懊丧,只好把老人的引路竹竿、一双烂草鞋放入棺中。

    众人一齐动手,在茶寮后面的松林里,选了块平地,打了墓穴,将棺木下葬,同时起了坟冢。周庸找来一块青石,借用韦九的短剑,刻下六个字:“神相许负之墓”。碑前摆了水酒、糕饼,还有几样卤菜,都是老人生前爱吃的。

    除了周庸、韦九、薛况、应高之外,还从城里赶来几十位许负老人的朋友、街坊,各色人等,都围在坟的周围。有的小声念着老人往日的好处,有的低声哭诉。依照古制,周庸等人都身着不缝边的粗麻“大功”孝服。韦九更系“头白”,以晚辈之礼祭唁。

    看看一切摆放停当,薛况大声道:“诸位乡亲们,大家都是许负老人的生前友好。老人舍身取义,大伙同来吊唁,现在祭礼开始。先请应先生致祭辞!”

    应高是这几人中身份最高的人,而许妪之死归根结底是为了帮助他,故请他主祭。此刻他早已泪流满面,十分沉重地走到坟前,点起三烛香,拜了几拜,然后插在香炉里,又跪下叩头,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哽咽道:“在下吴国中大夫应高,心感许公一片赤诚,在此,谨代表吴王陛下和一众朋友,为公祈祷,愿公之英魂早升天堂!”略加停顿,猛然高声念道:

    维孝景皇帝二年冬,薛况、周庸、韦九并应

    高诸人,再拜顿首,以清酌庶馐之奠,致祭于

    许负灵前。

    嗟呼!

    一代神相兮许公名负,自幼聪颖兮从师鬼谷;

    卜筮通天兮无不应验,天下纷扰兮不幸言中。

    一代豪杰兮为人耿直,命运多蹇兮东床惨死;

    爱女外孙兮安知命在,孤苦盲目兮复仇深埋。

    一代大侠兮急人所难,仗义疏财兮自甘清贫;

    重诺千金兮不爱身躯,肝胆照人兮虽死犹生!

    呜呼哀哉,伏帷尚飧!

    应高所致祭文,不仅抑扬顿挫,声泪俱下,每一字、句都饱含深情,且切中老人的经历操守。在场的每个人,都为之动容。念到最后一句:“虽死犹生”,已是哭声一片。凛冽的寒风中,苍松上的乌鸦“哑、哑”叫着,更增添了悲恸。

    众人正在悲忿,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不一会,一队近百人的骑兵来到近前。一名军官模样的人跳下马,迅疾向人群走来,高声问道:“哪位是应大人?”

    应高忙走出来:“在下应高。”

    军官抱拳施礼道:“末将李勇,忝为胶西王麾下校尉,奉命专程来迎接大人。昨日天黑时,小人已到了兖州城,打听了才找到这里。请应大人即刻上路罢!”

    应高看了看李勇和他的部下,个个彪悍,浑身灰尘,确是星夜赶来的,忙道:“李将军,你们鞍马劳顿十分辛苦,可否用过朝食,歇息歇息再走?就是人受得了,马也该喂喂。”

    李勇道:“多谢大人关照,”随即压低声音,“路上十分不靖,还是马上启程好。据探报,济南方面已有动静,小的担着干系,千万别生意外。人的饮食、马的草料,小的都有准备,路上再用不迟。”

    应高见时不我待,便道:“我和几个朋友交待一下。”

    他匆匆走到周庸等人面前,述说了情形,又问:“不知几位能否一块到高苑?”

    韦九道:“我去,”不等答话又道,“周大哥,烦你到曲阜见到我义父,面告一切。就说贱婢我,主意已定。事成之后,还要跟应大夫到广陵。我也不去洛阳了。”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周大哥,你告诉我义父,不要以女儿为念。为了报仇,水里火里都去得!”这番话实是一语双关,也是冲着周庸说的,只是当着几个人的面,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

    周庸心中五味杂陈。本想劝韦九到此为止,一块往见袁盎。又想自己多送一程,到胶西国都再分手。但见韦九语气绝决,到了嘴边的话,说不出口——你对她有意,人家没拿你当回事,何必自作多情?心中悲苦,就道:“好罢,我一定把信儿带到!”说完心有不甘,红着脸问道:“只不知,我们何时再得相见?”

    韦九爽快道:“这样罢,你见过我义父和剧大侠;如有闲暇,就来广陵找我!”

    “我一定去!”周庸高兴道。

    “应大夫、九妹,”薛况拱手抱拳:“路上不靖,一切小心。我先回济南销差,然后寻访许老妇人的尸首。后会有期罢!”

    不一会,应高、韦九收拾好东西,骑上马匹随着护送的骑兵们向东走了。

    周庸、薛况直送出五里外。看看越送越远,韦九忽然回过头来,强忍不让泪水流下来,拨转坐骑来到周庸跟前,握住他的手,投过温存的眼神:“我在江南等你。”又转过头对薛况道:“神偷大哥,一块来啊!”含泪笑了笑,然后猛一转身,一挟坐骑追上队伍,再也没有回头。

    直到看不见人影了,周庸、薛况才各自上路。薛况自回济南销差;周庸去向鲁地。此刻他无比惆怅,仿佛魂儿也跟着韦九走了。突兀,前面伸出一条枝杈,蹇驴险些撞上,周庸猛一警醒,就觉手中多了一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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