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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论侠桃花庄(2/2)

    酒过三巡,朱家笑问:“老弟光临敝舍,有何见教?”

    周子健停杯不语,用眼示意。朱家当即领悟,吩咐侍候的僮仆退出。厅内只剩他们二人时,周子健才道:“朱兄,可听说过季布这人?”

    朱家点点头,表示知道。季布乃楚地侠士,曾是项羽手下得力大将,多次力挫汉王刘邦。有一次,刘邦还险些做了季布的俘虏。只是,朱家对他并不太熟,便道:“久闻其名,可惜无缘谋面。”

    “如今项羽兵败,自刎乌江,刘邦当了皇上;现正以千金悬赏季布首级,以报受窘之仇。”周子键悻悻回道:“朱兄虽欲会见,恐也不能了。”

    “老弟交游甚广,结识天下英豪,想来——知道季布的下落罢!”朱家试探问道。

    “朱兄差矣,”周子健赶忙摇手:“皇上有令,敢有隐匿季布的要灭三族,小弟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与他结交。”

    “那么,老弟不避风雨,从濮阳远道而来,为的何事?”朱家见他言语闪烁,也就单刀直入。

    “不怕朱兄见笑,小弟近来手头拮据,不巧又急需用钱,不得已将舍下多余奴仆出卖,但买主一时难寻;转而一想,朱兄专门济人之急,此事定可相助,故不惴冒昧,贸然前来……”

    朱家素知周子健富有,哪会如此穷匮?即使一时拮据,为何不在当地卖出,而要舍近求远?莫非奴仆之中有文章不成?想至此,微微一笑:“既是一桩买卖,按规矩要当面验过,不合意者,当要退回。”

    周子健躬身道:“自当遵命。”遂即走出客厅,吩咐随从将那些奴仆,逐一带到厅内,让朱家过目。

    这些奴仆,早已用过早食,消除了劳乏,来到厅内虽都打起精神,但总显得十分畏葸;只有名唤李巾的奴仆,虽也低首唱喏,却一身傲骨,气度非凡,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武气;问他姓名、籍贯,答话乃楚地口音。朱家至此,已经明白:此人当是季布,留下他会担血海般干系,但这是自己当作之事。周子健见朱家看了所有奴仆,急忙问道:“朱兄可满意否?”

    朱家道:“果然身体壮实,敝处正少人手,我都留下!”

    周子健松了口气,施礼道:“既然如此,小弟告辞了。”

    朱家也不多留,吩咐家人捧上钱币。趁天色未曾大亮,送至门外,拱手相别。朱家送走周子健,回到屋内,重新盥洗,命人将李巾唤至书房,遣走身边家人,恭敬起立,抱拳唱喏:“久闻将军大名,今日屈驾寒舍,不胜荣幸!”

    李巾道:“老大人此言何意?小的乃周大人家中一名奴仆,转卖贵府,定当尽犬马之效,何有将军之称?”

    朱家道:“将军,不必隐瞒了。这李巾二字,各加一二笔划,即为将军大名。老夫生于鲁地,虽不是儒门弟子,却也略通文墨,这一点机巧尚能识得。”说罢爽朗一笑。

    李巾道:“老大人既已识破,在下也不相瞒,吾实为季布。因朝廷追捕,这才逃避在好友周子健处。谁知风声日紧,不断有县衙差役上门索问。看看藏匿不住了,这才定下‘卖奴计’。后来的事情,老大人均已知晓了。”

    季布素知道朱家为人仗义,也就如实相告;但是,人心隔肚皮,不知朱家是甚么态度,不免忐忑,深深一揖:“在下生死,全凭老大人定夺。”

    朱家拉住他的手道:“只要老夫在,就力保将军的安全。不过,眼下须委屈将军一时,由小儿陪同去田庄耕作,待老夫设法托人关说。”

    原来,朱家已有成算,准备到洛阳去见滕公。第二天绝早,他就带了一名家人,携带十金,驾着驴车前往洛阳。经过五天趱行,朱家终于赶到洛阳滕公府。滕公,就是汝阴侯夏候婴。此人与当今皇上刘邦是老乡,又屡立战功,是刘邦信得过的人。他生性豪爽,早年便与朱家相识,且得过朱家的帮助。见故人来访,自是欣喜非常。但让他吃惊的是,朱家进门时,脸色苍白,浑身滚烫,胃脘疼痛,额头尽是冷汗。

    听随来的仆人说,原来一路辛苦。没有吃过一顿热饭,饿了只啃带的冷干粮;渴了,找些泉水、井水喝。离家第二日,遇到一场秋雨,老主人穿得单薄,又不肯停歇住店,只顾赶脚程,受了风寒,发烧已经两天了。夏侯婴见此,忙亲自把朱家搀扶进厅堂,握着朱家的手道:“朱兄,你这是何苦来!”

    朱家道:“人老了,经不住磕碰了。这么点雨,竟把我放倒了。”夏侯婴当即派人去请郎中,却被朱家一把拦住:“老朽连夜赶来,原有急事相求。”随即,把季布的情形说了一遍。最后问道:“滕公,你看季布为人如何?”

    夏侯婴答道:“我闻他素性忠直,倒是个贤士!”

    朱家道:“人臣各为其主,方算尽忠;季布前为楚将,应该为项羽出力;今项氏虽灭,遗臣尚多,难道可一一捕戮么?况主上新得天下,正该收拾人心。季布若无地容身,必将远走,不是北投匈奴,便是逃到南越。自驱壮士,反资敌国,这样做法,实在不是聪明之举呢!”

    夏侯婴觉得在理,急问:“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朱家道:“公为朝廷心腹,何不从容进说,为国尽言?倘若皇上恩准,撤销悬赏令,并能召见季布,给以抚慰,予以重用,那么,昔日项羽的部下,以及天下贤士,都将如江河奔海,集于皇上周围,今后汉室定会勃兴!”

    夏侯婴听此,高兴非凡,连呼:“妙极,妙极!”

    当下,夏侯婴即去行宫向皇上陈说。此时,刘邦刚把项羽打败,还未正式定都,暂时把行宫安在洛阳。不到一个时辰,夏候婴高高兴兴地回来。一见面,即“嘿嘿”笑道:“皇上真个宽宏大量,不计前隙,当即下旨取消追捕令;还说今日下诏,命季布前来朝见。老朋友,你说高兴不高兴?”

    “好,好,实乃国之大幸啊!”朱家连忙起来致谢。

    “你将如何谢我?”夏侯婴搓着两手问道。

    “自该重谢,”朱家说着,打开包裹取出十块马蹄金,双手奉上:“皇上千金悬赏季布首级,如今滕公不辞幸劳,保住季布性命,区区十金,理应归滕公所有,尚请哂纳。”

    夏侯婴极力推辞:“朱老弟,你平日省吃俭用,穿布服,吃粗粮,出门连辆象样的马车都没有,我何能收你这钱?”

    朱家道:“以十金之数,保全住一名将才,这算不得甚么。滕公功德园满,在下该回去料理家务了。”朱家硬是把黄金留下了。

    重担已卸,朱家这才请医延药。他在洛阳住了一夜,第二日即匆匆回乡。待朱家回到鲁地,皇上的撤销悬赏令,也已到达各地官府。

    朱家立刻请来季布,向他叙说了皇上的旨意,并取出象样的衣冠,请季布沐浴更衣,一面摆酒却饯行。临别时,赠其骏马一匹,白银一提,以备沿途所用。

    后来,皇上果然如前所言,亲自召见,并任命他为郎中,后升为中郎将、郡守等职,俸禄到二千石。季布为官清廉,多有惠政,亦行侠仗义,故梁、楚等地有“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的谚语。

    对朱家的救命之恩,季布铭心不忘,上任安顿后,即打点了珍贵礼品,和季心一块专程去鲁地向朱家致谢。但到了朱宅外,里面走出朱远,拱手道:“家父于日前去南方探友,非一年半载,难以归返。”

    季布请朱远收下礼物,朱远又道:“没有家父的吩咐,小子不敢擅自收下。请季大人鉴谅!”季布只得怏怏回去。这之后,他又多次前往鲁地,但朱家终生不再见他。

    有人曾问,这是何故?朱家道:“人有德于我,是不可忘;我有德于人,这不可不忘。施恩断不可望报,受惠断不可忘人!”

    后来,季布看到朱家大侠生活太过俭朴,就专为他在鲁地盖了座酒楼,起名“解厄楼”,以不忘救命之恩。可是,朱大侠没在那里吃过一顿饭,只把它当作招待过往朋友的地方……

    一阵寒风吹过,碑石顶吹下雪粉,散落在季心的头上。他没有去拂拭,感叹道:“这些事情,就象昨日才发生的一样,一晃四十年了。二十多年前,朱家大侠仙逝,我和哥哥赶来吊唁。这块碑,就是当时立的。”

    周庸听得热血沸腾,不由赞道:“真乃千古一侠!朱前辈的武功,定是绝高罢?”

    朱远平和回道:“先父不会武功!”

    周庸哪里肯信,惊讶问道:“不可能,不会武功而称大侠,这怎么可能?”

    忽然,远处传来一老人声音:“不错!朱家大侠确实不会武功。”

    四、

    周庸回头看时,一位骨骼清奇的矮小老人,正从碑亭外面走来。老人神彩内蕴,颏下花白胡须,两眼如暗夜里的香火头,深邃洞彻。不见他怎地脚动,倏地到了近前。周庸心中方动,这位是谁?对方已笑道:“老朽田仲。这位,就是周少侠罢?”

    此刻,周庸最不想见的便是此老,恨不得有个比缝钻进去。几次坏了人家的大事,定难饶恕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尴尬跪倒,口中道:“晚辈周庸,拜见田大侠!”

    “少侠不须多礼。”老人伸手轻抬,马上一股柔和的力道传过来,周庸便拜不下去,只行得半礼。周庸起来不敢看他。

    “平安送走了?”季心问。

    “这几天路上有雪,行走艰难,何不歇一宿再往回返?”朱远跟着又问。

    “送走了,”田仲笑着回答,“少侠远道来访,哪能不见见?再说,我们都老了,今后要靠他们呢!”期许之情,溢于言表。

    “小子并非故意;”周庸愈加惶恐,“坏了前辈的事,要打要罚小子接着便是。”

    “并非故意?”不等周庸说完,田仲立即喝道:“你干的好事,以为我们几个老不死的不知道罢?”脸上已没了笑容。

    周庸实未料到,此老这般严厉,难怪人称“冷面侠隐”。田仲的话,让他如芒在背。连忙偷瞥三位脸色,嗫嚅道:“在下,并非有意坏前辈大事。只是,只是恰巧遇上了。”

    田仲一时气恼:“吾不是说玉枕。那件事,袁盎已跟吾解释了。你受情势所迫,拔刀相助,装神弄鬼,代吾行令,吾倒不怪你;嘿嘿,韦九这丫头,借吴王之力报仇,也算有志气!”

    田仲怎会说这种话?原来,下令劫取玉枕这件事,并非田仲本意。只是经不住“墨子门”王公上门请托,才勉强让剧孟安排。后来中途生变,不仅没能阻止应高,还冒出个韦九借吴王报仇。田仲曾与韩信有旧,自然支持韦九。所以,不但不责怪袁盎诸人,反乐见其成。此时田仲愠怒,是另有原因。田仲怒道:“去年,你在沭阳除掉‘活阎王’李永,这是大快人心的事,你杀他长幼二十余口,可是有的?”

    周庸听了一哆嗦,见季心、朱远敛起笑容,深悔当时莽撞,逞一时之快,忙道:“小子愿受责罚。”

    田仲不理周庸,径自数落下去:“丹阳郡主簿澹台偃祖,正直不阿,是个好官,他弹劾贪暴无度的少府单匡,得罪了顶头上司单超。单超设计诬陷,使他判流朔方。你与澹台本不相识,听说后连夜追赶救助,半路格杀解差,把坐骑让于澹台,自己步从,一日夜行四百余里,得以平安脱归。这件事,你干得还好!”虽是夸奖,口气没有缓和。

    周庸听得一惊,本是隐密所为,不知此老怎会知道了。原来,田仲辈份甚高,朋友多,加上有“解厄楼”作眼线,实则消息极为灵通。田仲又道:“某一日,你在酒肆喝酒,见一帮无赖欺侮一个文弱书生,过去抱不平。你酒量本弱,却强饮十数觥,且取铁灯檠,摘其枝叶,抻成铁棍,对众人道:我当酒令,不饮者,以此击之。众无赖无不唯唯,遂替书生了解围。”

    周庸不由庆幸,出道以来,没干过违背侠义的事情,不然此老知道了,定会不饶。田仲一脸正色:“总是年轻气盛,见了坏人压不住火,以至把持不住,滥杀无辜。杀惯了手,会引灾祸呀!”他疾声厉色,仿佛老子教训儿子。

    周庸脸上一红一白,诚心跪伏:“前辈教训得极是,以后行事总要小心。”一时,田仲不再说话,亭内气氛仿佛一下凝住了。

    季心见状,连忙解围:“好了,好了,干甚么刚见面,就挟抢换棒地教训?这小子,很对我脾胃呢!”

    朱远帮着打圆场:“少侠出道不过二年,能够如此,恁般不易了!”

    田仲说完也觉后悔,刚见面就斥责人家,总有些依老卖老之嫌,歉然道:“唔,老毛病又犯了。少侠莫怪,我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口气已和缓许多。

    周庸深觉此老冷面心热,正所谓“爱之深,责之严”,笑着接口:“适才教诲,晚辈终生不敢有忘!”

    三老见周庸孺子可教,都觉欣慰。一时烟消云散,气氛又平和了。周庸接续话题,笑问:“朱家大侠,当真不会武功么?”

    “不错!”这次是田仲回答。他一脸凝重,讲起三十年前,他与先师的一段难忘际遇:“我本楚人,年轻时机缘巧合,向异人学过剑术,所以自视甚高。听说朱大侠的为人,自愧弗如,千里迢迢来到鲁地,拜他为师。老人家去世后,便在此守墓。朱远老弟和我都没有成家,几十年隐居于此,一直遵奉先师的遗训:‘但只行侠,莫问功利!’”

    至此,周庸才明白:“任侠真谛,首不在武功,而在侠义。即使不会武功,义字当先,仍可为救人解厄而奔走。一个人的能力有大有小,然义字决不可缺。”

    他还有不懂,便问:“晚辈阅历尚浅,想请教前辈。当今江湖,许多人自诩为侠,究竟何为真侠,何为假侠呢?”

    季、田二老抚掌大笑,连道:“问得好!”因为,这正问到他们痒处。田仲刚要开口,朱远伸手拦住:“起风了,先去进朝食,边吃边谈罢。”

    五、

    众人步出亭外,朔风正紧,早纷纷扬扬漂起雪来。雪花打在脸上,方知是雪糁。回到前院,地上已经见白。地气返暖,一脚踩下去一汪泥水。四人小心踅进屋里,小童已经备好饭菜。一大钵稻饭,几样清蔬,没有肉食。小童给每人盛了饭,大家吃了起来。

    周庸扒了几口饭,忍不住道:“三位前辈,可否?”

    田仲知道他要说甚么,伸出竹著拦住:“变天了,也不用忙着赶路。我们先吃饭,待会再说不迟。”季心、朱远会意,相视一笑,似乎另有深意。周庸不免疑惑,这几位老人闹甚么悬虚呢?

    吃过早食,朱远吩咐小童几句,小童即先出去了。过了一会,小童回来禀报:“主人,一切准备好了。”说完,即领着周庸三人重回后院,进了一间瓦房,原来是朱氏家祠。

    朱远点亮膏烛。只见屋内纤尘不染,庄严肃穆。北墙悬素白幡帐,帐前置一条案,供奉着祖先牌位。周庸随三位老人,拈香叩首,虔诚行礼。

    祷告已毕,朱远在几案后摸索一回,按动机关,就听“嗄然”有声,西墙幡帐后面开启一道门,原来是个地道入口。朱远擎了灯火,领着三人拾级而下。周庸走在最后,回头看时,门已自动关闭了。下行几十级台阶,拐了两个弯,进入一间宽敞的密室。

    借着灯光细看,约有三个开间大小,都用砖石砌就,饰以粉墙。门楣上悬“任侠堂”匾额,里面起居傢什,应有尽有。地上铺着厚草席,上面是兽皮垫子。一面粉墙上,悬挂一柄宝剑,剑匣古色斑斓。食案上,已摆好竹著、酒具和按酒菜肴,不外是笋豆、花生、咸蛋之类。靠近门口,置一铜盆炭火,兽炭熔熔,温暖如春。一点也不觉憋闷,显是通风甚好。旁边一红泥小火炉,炉上置釜,釜中镟子烫着酒,“丝丝”作响,逼出股股酒香。

    朱远见周庸一脸惊奇,笑着告诉他:这便是当年先父藏匿逃犯的地方。密室一侧,有地道出口,可通出庄外。这是本庄最隐密的所在。在此煮酒论侠,别有意味。

    朱远肃客让坐,争执许久,还是季心坐了西位上座,田仲坐了北位,朱远南位,周庸坐了东座。小童早把每人面前的酒杯斟满。季心喜饮量大,在他面放只青铜酒觥,也筛满了。

    朱远举起酒杯,望着三人笑道:“真应了那句老话,‘下雪天,留客天’。难得老少相聚,偷得半日闲暇,来,请两位兄长和少侠,一齐干了!”

    大家笑着干了。周庸只觉酒液入口,香甜苦辣涩,五味俱全,绵软中含霸道,一股火辣辣热流直入肠胃,浑身即觉温热。当即问道:“这是甚么酒?”

    朱远吐口辣气道:“这是祭祀的酎酒,平时舍不得喝。因为酒度高,又有‘醇酎中山,沉缅千日’之说。对嗜酒的人来说,喝到酎酒,确是难得的享受。”

    酒过三巡,田仲继续“侠义”话题。他道:“先师在世时,曾说过:游侠之风,倡自春秋,盛于战国。还说,侠之起源于‘士’;后来,‘士’分化为二,即‘文者为之儒,武者为之侠’。不过,当时的和文武,分得并不很清楚。”周庸停下喝酒,专注倾听。

    田仲喝了杯酒,继续道:“古侠风范,至今颇有流传。老朽年轻时,游历过许多地方,听到不少游侠的传闻。总而言之,侠之所以为侠,不外‘义、气、名’三个字。”

    周庸第一次听到这种高论,忙道:“愿闻其详。”

    田仲续道:“侠者行事,必以‘义’为准绳,即:‘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那么,何为‘义’呢?‘义’者,宜也,理也。就是不计功利,只要理之当然,就义无反顾,做应做之事,甚至‘舍生取义’。”

    周庸忍不住追问:“那‘气’呢?”季心、朱远虽然多次与田仲论侠,也没这么深谈过,遂往前凑一凑,留意倾听。

    田仲笑道:“侠者重气轻死,不爱其躯。这‘气’,非寻常之闲气,乃是亮直无伪,不与世俗俯仰的伉直气。平日里,与人相交,意气相投,则喜形于色,虽倾其所有,也无足惜。乃至片言可托生死,所谓‘握君手,执杯酒,意气相倾死何有’。若不当意,则终日默默,不与接言,视为庸流。对那些当面阿谀、背后诋毁,衷貌不一,虚伪矫饰的人,则干脆不相容,‘眼里搁不下一粒沙子’!”

    周庸边听边想,这话确是犀利,活画出侠者的坦荡胸襟与小人的卑鄙嘴脸。自己当然要做前者。季心听了亦有同感,一拍几案道:“这话说得好。我敬佩袁丝之为人,也在这里。他与当朝御史晁错不和,凡有晁错在的地方,袁丝就离去;凡有袁盎的地方,晁错也离去。我看,晁错乃刻薄小人。文帝时,他不过是太子舍人,如今受皇上宠信,便谁也看不上了。袁丝看不惯小人嘴脸,才不尿他!”

    至此,周庸才知晓袁、晁之间为甚不和,不禁又问:“田老前辈,何为‘名’呢?”

    田仲道:“这‘名’,就是侠者修行砥名,自立于世。所谓‘贪夫徇财,烈士循名,不患年寿不永,而患名之不立’。常言道:‘人的名,树的影’,侠的名誉最重要。这‘名’,不是徒有虚名,亦非沽名钓誉,而是鸟爱翎毛,说白了,就是保持名节操守。”

    周庸听了豁然开朗,数句交谈,胜读十年书简。想一想道:“小子还有几个具体问题,请前辈解惑。”

    田仲道:“请试言之。”

    周庸问道:“刺客往往令人羡慕,可视作侠客吗?”

    田仲啜了口酒,摇了摇头:“上溯六百年间,出过四位刺客,他们是天壤间,第一种激烈之人:专诸刺王僚,如慧星袭月;聂政刺侠累,如白虹贯日;要离刺庆忌,如苍鹰击殿。最为悲壮惨烈的,莫过荆柯。但,前三位只能称刺客,而不能叫侠客。”

    周庸马上问:“为甚么?”

    田仲道:“少侠问得好。凡称侠客者,必定是为公义,而非为私谊。专诸、聂政、要离,不过是报知遇之恩,帮人报私仇而已。荆柯与他们不同,他是反抗强秦,算得上刺客中的侠客。”

    田仲这番话,令周庸茅塞顿开;接着又问:“晚辈还有不明,有些高官豪族为人爽辣,也做些侠义行事,他们算不算侠客呢?”

    田仲道:“依老朽之见,游侠者多指市井、巷闾的布衣之人,而非豪族高官。偶尔做几件好事,只能说有侠气,够不上侠客称谓。至于那些嘴上喊‘侠义’,实际干坏事的豪暴之徒,则是挂羊头卖狗肉,是令人不齿的黑势力。”

    周庸又问:“晚辈听说,侠客亦分流派,比如儒侠和墨侠,他们有甚区别吗?”

    田仲笑道:“看来少侠是有心人。若问别人,兴许答不上来。”

    正在这时,小童见两坛酒已净,问要不要再添?朱远挥挥手,让再拿两坛来。

    不多时,童儿把摞在一起的两坛酒抱进来,放在炉边。他两只手冻得通红,使劲搓着,又在嘴边用热气哈一哈,开坛烫酒。待酒热了,给每人筛上,随口道:“外面雪下得紧,打得人睁不开眼。”

    季心口快:“下得好!”冲众人举起酒觥:“来,干了。”几人都举杯应和。一时间,外面银白寂寂,落雪无声;“任侠堂”内酒酣耳热,豪气干云。

    六、

    周庸见机正好,便道:“请前辈继续适间的话题。”

    田仲说声“好”,续道:“回答这个问题,要说到两家的学说。儒、墨两家,均为春秋以来的显学,博大精深,自难以偏概全,一叶障目。老朽试说其核心思想‘仁’。儒学之‘仁’,实为‘仁术”,让人听话的手段而已,要达到克己复礼的目的。人分高低贵贱,以礼加以维护,所谓‘三纲五常’。”

    周庸听了,似乎明白了甚么,又似不全懂,便回:“墨家如何?”

    田仲笑道:“这就说到正题了。儒学维护贵族利益,可称贵族之学;而墨翟之学,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是穷人之学。墨学之仁,是真爱人,人人平等。他们赴汤蹈火,死不旋踵。老朽以为,他们是真正侠者。”话到这里,已经很清楚了。

    周庸听得神情摇摇,忍不住脱口而出:“前辈数语,当真鞭辟入里!”至此,方信“沐古人侠风,可涵养正气”。不禁又问:“游侠如此,为甚不见容于朝廷?”

    这是周庸出道以来,十分苦恼的事情。他不断听说,朝廷屠戳游侠,且愈演愈烈,如骨骾在喉,不吐不快。田仲、朱远和季心听了,顿时面现沉重,一时没有搭话。良久,田仲才道:“少侠说得不错,朝廷不喜游侠,甚至恨之入骨,道理很简单,就是八个字。”

    周庸甚觉惊奇,忙问:“哪八个字?”

    田仲一字一顿道:“世道不公,以武犯禁。”

    周庸忙道:“晚辈愚钝,请前辈教诲。”

    田仲道:“这些年少侠行走江湖,看得不会少,总会觉出世道不公罢?这不公,又在哪里呢?首在律法苛严,人们常说秦朝是暴秦,其实汉律之严苛,与秦律差不多。加上酷吏横行,稍不驯服,就施以严刑,以致牢狱人满为患。无论在城在乡,常会见到脸上刺过字的人。缺手少足、笞刑致残,以至沿街乞讨,也不在少数。有人从长安来,说今上甫一登基,就强令几万囚徒,在阳陵邑修建陵寝。几年下来,折磨致死的不计其数,有的伤残了,还没死就带着刑具,埋进万人坑。”

    众人听至此处,都觉万分压抑。田仲所讲,确是大家都感受到的。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屋内静极,只酒旋子“丝丝”作响,火盆中兽炭“劈叭”爆了两下。

    田仲干了一杯酒,续道:“世事不公,还在‘捐官鬻爵,用钱赎罪’,由此贪官必多,坏人逍遥法外。还有那些大官、贵族,拼命兼并田亩,许多百姓没有自耕田,以至倍受大田主的盘剥。朝廷是十五税一,田主与佃户四六分成,农户打一石粮,才自得四斗。”

    说至此,田仲挑高声音:“如此世道不公,谁为百姓伸张正义?唯游侠也。游侠如何伸张?必以武犯禁!”

    听了这番议论,周庸犹如醍醐灌顶,一腔热血翻滚。至此方懂得:做游侠,不是个人意气,亦非率性所为,而是有担当的。做这样的人,那怕活一天,也不白来世上。至于朝廷喜不喜欢,嘿嘿,由他去罢!

    周庸想再问些事情,见田仲不胜酒力,已歪在席上睡去。季心、朱远二老,也响起鼾声。倒底年岁不饶人,便让小童侍候三老安歇。自己一时无法入睡,辗转返侧,仿佛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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