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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犯 跸(2/2)


    灵枢坐下,这才把告御状的经过说了。

    原来,在路上时她就想好了。告御状有危险,但是唯一救爹爹的办法,决定冒死一试。那日晚食后,她回到房里,先向丫环要了笔墨、竹简,写了状简。天刚蒙蒙亮,就悄悄溜出去了。为了遮掩容貌,抓把灰土在脸上乱抹,扮成要饭的村姑。她边走边问,居然来到长乐宫的北阙门。正不知往哪里去,忽见官人鸣锣开道,慌忙挤进人群里。人们迸住呼吸,不敢大声说话。有人小声道:“来了、来了”。就见过来一支队伍,身穿盔甲的卫士,举着金瓜、银戈、铁钺,还有五色幡旗、罗伞,挺胸抬头走过去。随后,是衣衫光鲜的宫女、黄门。一辆高大彩绘的轺车,由六匹白马拉着驶来;上面坐的必是大官。

    她只想着救爹爹,拨开旁边的人,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双手高举竹简,拼命高喊:“冤枉啊!”憋了太久的冤气,化成凄哀的声音,犹如霜空鹤唳,巫峡猿啼,在周围飘散开,打入每个人的心里。突然,侍卫记起职责,赶紧过来阻拦,伸出长戟一格,把她打倒在地,抓住她的头发。

    正在这时,一个人从车里探出头,大声喝道:“止!”

    这人四十多岁,戴竹皮长冠,长眉细眼,面白无须——正是当今皇上刘恒,去给皇太后请安,路过此处。灵枢看在眼里,急忙挣脱卫士束缚,一路膝行过去,膝盖很快磨破了,渗出斑斑血渍。刘恒见是少女告状,命人将竹简呈上来,展开细看。上面一笔清秀的小字,写道:

    我父为官,齐国人称赞他廉洁公正,平日

    行医救人,不知怎地会犯法被判肉刑。我很痛

    心死去的人不能回生,身体受刑不能复原,纵

    然想要改过自新,也没有机会。我情愿自己去

    当官婢,来赎父罪,使我父亲有个自新的机会。

    恳求皇上开恩!

    刘恒看了简书,很是感动。一个弱女子,为了救父鸣冤,从几千里外走到京城,上书天子,这要多么大的毅力和决心。宁愿舍身为奴,解除父亲痛苦,又是怎样的孝心?有心帮她这个忙。即命黄门,把告状女子一同带去觐见薄太后。一老黄门偷偷告诉灵枢,适间接状的便是当今皇上。灵枢心思恁快,连忙磕头碰地,大声谢恩:“贱婢谢皇上成全!”

    刘恒听了很受用,揮手下令起驾。灵枢跟在仪仗后面,进了长乐宫。一路上殿宇甚多,路径曲折,看得眼花瞭乱。行了盞茶工夫,方到一座宫殿前面。仪仗随之撤去,刘恒只带灵枢进去。

    殿内静悄悄的,显得很空旷。地面象墨玉般光滑,两边的四只铜鹤,吐出袅袅香烟。迎面锦榻上,坐着一位慈祥的老妪。旁立一位中年丽人,还有几位宫女。

    刘恒上前几步,叩礼道:“孩儿给母后请安。”

    灵枢见老妪便是皇上母亲,心头如小鹿乱跳,慌忙跪下磕头,不敢起来。刘恒也即禀告,适才灵枢拦舆告状的情形。这位老妪,正是穷人出身的薄太后,听了甚为同情,要过简书看了,流泪道:“多懂事的孩子啊,快起来罢!”

    灵枢磕头道:“谢太后奶奶。”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低着头,不敢乱看。

    中年丽人亦抹一把泪:“是个孝女呢!”

    她,便是有名的窦皇后,笃信黄老之学,因为见识不凡,文帝对她言听计从。她的眼泪,更勾起太后的同情。

    薄太后拭着泪水道:“皇帝,这肉刑是不好。脸上刺了字儿,割了鼻子,走到那里,都抬不起头来。砍了腿脚,还得要别人养活。前秦传下来的酷刑,也该改改了。”

    窦皇后从容道:“陛下,臣妾以为:‘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减轻刑法,与百姓是有好处的。”刘恒点点头,决定借这个机会更改。随后便与皇后同舆,回未央宫去料理朝政。

    灵枢要出宫回家,偏薄太后喜欢她,让她陪自己玩一天。灵枢惦记父亲,又怕宋、剧二人着急,但不敢多说。只好口儿甜甜,把太后哄得开心。太后瞧她脏兮兮小脸,让宫女领她去沐浴更衣。不一刻灵枢回来,换了一身绛色宫衣,窄窄腰身,衬着吹弹得破的脸儿,象一朵清雅的出水芙蓉。

    太后把她揽入怀里,笑道:“还是个小美人呢!”又问她的父母身世,有几个兄弟姊妹,今年多大年岁了。灵枢一一回答了。

    太后又问“有没有婆家”,灵枢红着脸,半晌不说话。后来逼急了,才道“有了”。嘴上说着,心里竟闪出了剧孟的影子。太后欢喜道:“不知哪个后生,是有福的!”又闲话一回,赏了一些吃食。后来太后乏了,就让黄门领着她,在长乐宫各处逛逛。

    次日早朝,刘恒对群臣道:“犯罪受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惩罚是为了使犯人受到教训,以后重新作人。肉刑过于严酷,毁容、残肢太过分了。诸位大臣,你们议个办法罢!”

    丞相张苍、御史大夫冯敬和廷尉张释之,三人奉诏,拟了办法:废除脸上刺字,改做苦工;废除割鼻子,改为为笞刑,打三百竹板;废除砍左足,改打五百竹板;废除砍右足改为弃市。此议得到文帝批准,不久诏令执行。刘恒又让廷尉张释之,重审仓公一案。经仓公辩解,张释之知道他含冤受诬,遂奏请皇上,将其无罪开释了……

    灵枢聪慧嘴巧,把两日来的情形,说得一清二楚,只把太后问婆家一事略过。最后道:“适才所说,有的是亲身所见,有些是老太后告诉她的。”

    剧孟听得目瞪口呆,觉得灵枢小小年纪,太有胆识了,由衷赞道:“灵妹之举不让须眉,令在下汗颜!”心中却想:此生非她莫娶!

    二人正说着,伙计兴冲冲进来,说仓公先生回来了。话音未落,宋邑已搀着他进来。灵枢叫声“爹爹”,立刻扑上去,父女哭作一团。众人都为父女相逢,脱却牢狱之灾高兴。

    宋邑劝道:“恩公回来,这是好事,快莫啼哭!”

    仓公也觉失态,忙道:“是、是。我的好女儿,当真胜过男子!”说着,拭去脸上泪水。

    灵枢破涕为笑:“爹,想死孩儿了,你老没受苦罢?”

    仓公感慨道:“幸亏你师兄使了钱,不然汉狱黑暗,进去如同进了鬼门关。没钱打点的,哪个能逃脱毒仓刑拷打,实在可怜呀!”

    宋邑连忙劝慰:“那些事,咱管不了,就别提它了!”

    仓公道:“对、对!”

    剧孟看了,一时百感交集。既庆幸老天开眼,仓公老人洗去了冤情,又想不明白:世道怎会这个样子?

    四、

    当晚,宋邑为仓公摆酒压惊。

    为了就合万子夏,酒席就摆在他养伤的静室里。他趴在软榻上,一名伙计专为他酙酒、布菜。另外,还请了赵君放、张回一同作陪,可谓“三子齐聚”。

    赵君放为人诙谐,与每个人都搭讪几句。他先冲万子夏抱拳一揖,笑道:“万哥,从今往后,这‘青胡子’雅号可得改改了!”众人都一怔,他却不笑:“在下看,叫‘铁屁股’就挺好!”众人立刻哄笑起来。

    他又向仓公唱个喏,“哎呀,‘神医’老仓公,你福大命大,皇上亲为你平反!”故作惊讶,冲灵枢一拜,“哎哟哟,这里还有位仙女呢,我当真有眼无珠!”灵枢不理他,他也不在乎,转身对剧孟:“久闻‘洛邑赌客’,如雷贯耳,文韬武略,天下第一;你看我,”一指自家酒糟鼻,“只会灌黄汤儿!”一时间,赵君放转圈调侃,把大家都逗笑了。

    六年前,剧孟见过张回。这次再见面,老大瘿瘤依旧,人却老多了,脸色发黯,眼眶深陷,凸出一对黄眼珠,好象心里有事。剧孟忙上前问候:“在下拜见前辈,几年不见,你老一向可好?”

    张回忙道:“啊,是剧少侠。老朽还结实,你师父好罢?上次生受你了!”这是老人不忘旧事,特意表示感谢,因有外人在场,不便挑明而言。

    剧孟道:“多谢前辈惦记,家师很好,也常念叨你老。韦九妹子可好,算着,该十三四岁了罢?”

    张回点点头,说声“好呢”,却改个话题:“此次少侠千里护送淳于神医,亦一壮举,令老朽佩服!”仓公和宋邑、万子夏、赵君放诸人,亦同声附合。灵枢更含情脉脉,偷瞥剧孟。

    在前辈面前,剧孟哪敢托大,慌忙避席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让人敬佩的,倒是宋掌柜、万大侠和赵行首,救人急难,一副热肠。还有灵枢妹子,舍身救父,可谓千古佳话!”

    大家听了,都笑道:“说得对、说得对!”遂推杯换盞,开怀畅饮。酒过三巡,又说起文帝减刑来。宋邑干了杯中酒,吐口辣气道:“这回皇上,总算有点人情味儿。”

    赵君放道:“宋老弟这般说,哥哥不敢苟同!”他已是醉态可掬,乜斜着眼,喷着酒气,“当皇帝的,哪有好东西?”

    张回拍案附合:“此言不谬!上个月,不是才杀了郭中大侠么?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万子夏把酒杯蹾在几案上,叹道:“唉,郭中那是多好个人啊,为民除害,杀了个恶霸,就被官府抓了,很快被枭首示众。”

    剧孟听了心中大痛。想起九年前,在孟塬小店,若不是他慷慨换马,说不定自己逃不出函谷关。如今飞黄马还在,却物是人非了。心中感念,亦觉文帝冷酷无情。一时,几人都骂皇帝无情无义。

    仓公忍不住道:“诸位说得有理。虽说这一回,皇上赦免了我,我还要秉公说话。我父女能够脱险,实属侥幸啊!当今皇上最爱沽名。说是废除肉刑,其实变化不大,甚至有的还更重了。试想,一个人挨三、五百板子,还能活么?砍右足改弃市,就更要人命了!”

    他见众人盯着自己,喝干杯中残酒,继续说下去:“这个人表面谦恭,实是做伪。人们说他勤俭,龙袍打补丁,他岂无新衣,是故意穿给大臣看的。他登基不久,有大臣请立太子,他说‘我德薄’不许。人们再劝,他说‘楚王、淮南王都可接替我,不必立太子’,嘴全不对着心。谦让两次,最后还是立了太子。这叫甚么!”

    万子夏忽然发话:“我最看不惯,他恩将仇报。诸位,你们是知道的。想那绛侯周勃,乃诛杀诸吕,保他豋上皇位的第一功臣。命运如何?不过四年,就欲置周勃于死地。薄太后看不下去,把头巾摔到他脸上,骂道:‘周勃除掉吕姓家族,当时身怀皇帝玉玺,控制北军重兵,不在那时谋反;而今,他在小县城,却去谋反,天下有这般怪事么?’”

    仓公突然扔出一句:“还有令人寒心的事,拿他娘舅的性命,饶买人心!”

    众人立刻惊讶:“怎么,还有这种事?”

    仓公接着说下去:“诸位,天下人都知道,当年周勃、陈平等人诛灭诸后,决定迎立刘恒做皇帝。当时,代王刘恒远在晋阳,不知周勃的真实企图,很怕是陷阱。他娘舅薄昭,冒险进京与周勃等人交涉,才得知实情。可说薄昭为刘恒登基,立过大功。薄昭这个人,虽无大才,却还正直。周勃蒙冤下狱,薄昭请薄太后干预,这才救了周勃的命。刘恒却记恨在心。文帝十年,刘恒到甘泉宫,派使者传令薄昭缙见,使者冲撞薄昭,薄昭怒斩此人。这下刘恒有了借口,想杀薄昭出气,却又不愿担杀舅恶名,便派好几个大臣去薄府,奉上毒酒,劝薄昭自杀。薄昭不肯,他就派人穿孝服去吊丧,薄昭知道,外甥逼自己死,对天长叹,饮鸠而亡!”

    赵君放愤怒已极,一拍几案道:“大家都记得,当年太子刘启打杀吴国太子,就该‘王子犯法与庶人同罪’,为何连屁都不放?他杀娘舅,其实是防备外戚干政,为儿子刘启将来接班,扫清障碍。”众人听了,都觉刘恒城府太深。幸喜认清他的真面目,并非甚么“仁君”,而是惯会作戏,地道的伪君子。

    众人气愤一回,也就罢了。又说一回闲话,酒足饭饱,方尽兴散席。宋邑、仓公、剧孟和灵枢都到门口送客。刚走了几步,张回扯一把剧孟:“少侠,请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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