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罗鸟引动天空数十道流火，往脚下的数万沐国大军砸去。他仿佛听到了这些凡夫俗子的惨叫，在剧毒火焰中烧成脓水。曾经有数个被灵晰境小妖操控的部族不明谷烈族的底细，联军进犯，浩浩数万蛮人在其一击之威下灰飞烟灭，那几个小妖如今还被绑在他的神殿内饱受折磨。“蚁群再庞大，也掀不起风浪。”看着伴随轰鸣声炸裂而出的灰烟碧火，罗罗鸟如是想。
滚滚浓烟散去，虎啸军军容依旧齐整，黑旗在风中烈烈作响，似针对罗罗鸟的笑语。罗罗鸟看到军阵上方的隐隐金光，不由得疑惑：“难道军中有大能，接下了我的攻击？”此妖深居蛮荒僻壤，对乐土手法知之甚少。殷芷辛嘿嘿冷笑，金色小旗向右虚指，最右方五千精骑金气氤氲，腾空而起。军士人皆俯身挺枪，跃马直刺，脚下马蹄踏出点点符文连成一道河流。在罗罗鸟眼中，冲杀而来的军队是一柄金光灿烂的大枪，枪刃的锋锐让他胆寒，有着剑修的凛冽剑意，却少了灵动，多了刚猛与铁血。他虽然置身在燃烧的绿火中，却有种心脏暴露在外的错觉。
罗罗鸟不敢轻敌，暗念法诀，身边火焰扭曲成诡异森森的骷髅，张口咬住长枪，如同咀嚼甘蔗，那赫赫金光也黯然许多。“咯吱咯吱”的牙齿摩擦声进入殷芷辛的耳朵，其心健仿佛被冰冷的手反复抚摸，恐惧、恶心等等负面情绪接踵而至。罗罗鸟显化的这具颅骨包含着被他食用的冤魂之怨气，作为兵阵符图的引导者，殷芷辛自然是这些负面气息最直接的感触者。他双目微闭，数道剑光把缠绕道心的心魔绞碎，随即左手挥出剩下的数支金旗，右手接连不断打出数个玄奥繁杂的法符。待法符消退时，除却天上的“长矛”，每个士兵身上都燃起了流金般的火焰，正如百姓口传的天兵天将，数万大军的坚毅杀意，让置身烈焰之中的罗罗鸟也感受到了刺骨之寒。
“杀！”两万余军人的怒吼，不输于九霄之上的天雷。金光腾跃中，军阵内窜出八条金链，粗大如巨龙，缠绑住空中硕大无朋的骷髅，金焰蒸腾下，骷髅邪意充盈的绿光仿若燃烧殆尽。殷芷辛的这手御兵之法有个名目，曰“八门金锁”，八条金链可阻碍阴阳之气。此乃殷家皇族秘传，当年沐国太祖殷泓济偶得前代兵圣韩武子遗留《兵瑗》，以其中兵阵符图教授子侄。殷家坐拥北境，也是多亏了沐军的所向披靡。
骷髅之中的罗罗鸟感到一阵无力，他发现自身精气勾结不到天地间的灵力，万法不显。罗罗鸟血红色的眼眸饱含恨意，昂首高啼，咽喉咳出斑斑鲜血。他的血鲜红浓艳，是他食人过多的明证。这些鲜血让天际毒火的凶性激发而出，无边热火凝聚如羽，在天空中赫然形成一只巨鹰。鹰翼遮天，让人不由想起史书记载的远古大鹏英姿。
眼见骷髅将要破碎，那杆长矛欲刺入罗罗鸟瘦弱的身影，天界大鸟却一声长嘶，向着军阵碾压而来。可怖的阴影如同天蹋，正是“围魏救赵”。殷芷辛面色依旧云淡风轻，令旗画出数个奇诡符文，与之前相比，隐约有淡淡血色。右侧一队两千人骑军身上金焰转为深红，军阵上方浮现出一个血色巨人的身影。巨人双手擎天，竟将绿火“大鹏”堪堪举起，使之不可伤害军阵分毫。
毒火骷髅终于散作缕缕青烟，天空如乌云般的烈火巨鹰也消散殆尽。金色长矛一击之威将罗罗鸟薄弱的躯壳撕碎，天际间回荡着他凄绝的哀鸣。殷芷辛于指挥台上默念咒语，将金旗收入怀中，天空中如游龙般的金锁、军阵飞腾的金气与那支长枪皆消失不见，方才组成巨矛的军骑也立于原地，面色古定不惊，仿佛从来没有离开队列。只有化作血色巨人的两千军人倒地不起，早已失去生命特征。
罗罗鸟在谷烈族人心中早已种下“畏惧”，更何况蛮族众人得见罗罗鸟当空御火之威，怎会想到他会败北？所以当鸟妖陨落，化为灰灰之际，一众骑军依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望着清明如往的天穹，与冲杀而来的敌人骑兵。
殷芷辛走下指挥台，萧元早已于台下恭候。消灭敌军残部等事，自然有林彦主持，不劳他一军统帅费心。萧元搀扶着殷芷辛的肩膀，他看到了太子眼中的深深倦意。“毕竟此战是太子第一次实践兵阵符图，他有些许疲倦也是意料内的事情。”萧元心里解释道。
其实殷芷辛眼神中的疲倦不是出于施法疲劳，而是那两千军士的死亡。战场上的军人以战死为自身归宿，这是乐土军中共同秉持的观点，那两千人为国而死，也是死得其所，殷芷辛自然也不用感到愧疚。殷芷辛之所以兴致索然，是因为他想到了一件往事。
殷芷辛自幼于举霞峰修道，在这之前也是养在深宫。他的记忆，是一条波澜不兴的长河。正因如此，那些许特别的过往让殷芷辛印像深刻。
六岁那年，殷芷辛的祖父还在，虽然已经垂垂暮年，却是无丝毫老态。当时他内禅皇位给殷远道，自称“太上皇”，由于对自己的大限之际了然于心，太上皇总算放下了进取之心，将修为与权势看淡，整日与儿孙相嬉，享受天伦之乐。老人最喜欢的，自然是这位自小聪明伶俐的太子，连“玄羽遁法”也是老人亲手传授。太上皇以法力造了许多玩具送予殷芷辛，其中最让这位孩子喜爱的，是一颗由罗罗鸟的内丹雕琢的玄鸟食龙像。此丹雕栩栩如生，大小正好够殷芷辛抓在手上把玩。更有吸引力的，是丹雕会发出荧荧红光，握在手中会有丝丝暖意。
某天一早，殷芷辛拿出丹雕，兴致勃勃玩耍抚摸，却发现手中丹雕红光褪去，触感冰冷。太子虽然天资过人，却毕竟年幼，从小又锦衣玉食随身，于是见到玩具失效，不由泪眼婆娑，哭泣而出。正巧太上皇又想与孙子嬉闹，大驾来临，却见到太子面含悲戚，神情沮丧，自然询问旁人是什么原因。得知只是因为玩具，老人舒心一笑。
太上皇走到太子面前，将孙子的眼泪擦拭干净，抚头安慰道：“好孩子，何必哀愁。你皇爷爷自然会让这个丹雕重放光辉。来跟着我。”老人将孩子抱在怀中，走出宫殿，吩咐卫士道：“来人，带五名素衣娥奴来这里。”沐国宫廷的清净，于乐土是赫赫有名，后宫之中并无多少莺莺燕燕。然而沐国宫阙由于无阉宦之徒，后宫内苑的低贱劳役很多就交给了这些比普通宫女更低一等的素衣娥奴，这群人多是有些姿色的青年女囚戴罪服役，对于囚徒已是美差，但在宫中自然也是被欺晦的对象。
殷芷辛得知爷爷要将他的玩具修好，哭声早已经止住。正当他闭目享受着爷爷的爱抚时，耳畔传来卫兵的声音：“太上皇陛下，人已经带到。”太子睁开眼，见到台阶下跪着的五名素衣薄衫的女子，头皆深深埋在地上，不敢抬眼望向他们。太上皇左手拿着丹雕，右手掐了几个法诀，手指轻钩，五名女子便倒地化为干尸，身上冒出几道血红的烟气也如蛇般钻入丹雕之中。丹雕重新显露出了彤红的光芒，太上皇含笑着把它塞入殷芷辛的手掌，太子分明地感受到舒适的温热，如同数日前在温泉沐浴。
“爷爷，为什么您要把她们杀了。”殷芷辛疑惑地问道。太上皇解释道：“罗罗鸟此种好以人为食，内丹多由人血孕育而成。此丹雕离体日久，自然灵气逸散，所以皇爷爷我就引她们的精血注入其中，丹雕重得灵气，便恢复如常了。”殷芷辛点头表示明白，又问道：“所以您就杀了她们？”太上皇道：“正是。她们身犯重罪，入宫消除罪业，便已经有了为皇族现身的觉悟了。我将安排卫士给予她们家族些许补偿，并且从中选取几人入禁军，让他们有机会立些军功。孩子，你要记住，我大沐国有千千万万的百姓愿意为我沐国献身，而你不能辜负百姓对我殷家的信任。勤奋图强，守护百姓这份安居乐业的生活，便是你将来作为国君所必须做的。”
耳边听着太上皇发自肺腑的敦敦教导，殷芷辛眼中是倒地不起的五位娥奴。殿宇外的卫兵神色如常，眼前的现象如蓝天红日再正常不过，这五条性命似秋天落叶般不会泛起任何波澜。那天起，殷芷辛明白了凡人的性命与修行者的不同，即使他们有着同样结构的躯体。只是那个精美丹雕，殷芷辛再也没怎么碰过，他感觉丹雕殷红的光晕，像史书里妖怪作为餐点的人心血光。
今日殷芷辛见到了罗罗鸟的活体，为国牺牲的两千将士身上的红光一如丹雕，便不由得他勾起了这段回忆。殷芷辛离开记忆的泥潭，听到蛮族呼救声渐渐低微，知道林彦等人的任务即将完成。“我应该见惯了生死，怎么又因为凡人的死亡而心生感慨。呵呵。”殷芷辛低声嘲笑着自己，摆脱萧元的搀扶，翻身上马。
经历了一场恶战，军队在原地休整。殷芷辛得到了情报：如同罗罗鸟与刍吾的洞渊大妖在蛮族并不常见，更多的是灵晰境的妖物。这个情报让殷芷辛的心情宽慰许多，看来眼前敌人并不是那么强大。一五一十得交代完情报后，那位谷烈族长在黄昏之时人头落地。良好的表现并没有避免他的死亡。
是夜，殷芷辛问了萧元一个问题：“凡人的生命是否重要？”萧元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当然重要了。当年我太上道祖传道于人族，就是为了人道大昌，凡人免受妖物奴役之苦。我大沐国治下民风安乐，不正是皇家心怀百姓？”殷芷辛频频颔首表示认同，心里想着：“虽然如此，比起有着通天彻地之能的我等修行者，却终究是稍有不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