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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得失不复知(下)(1/2)

    “很好!杨门传人,巫医之后,果真名不虚传!两年余寿于本王而言已是意外之喜。就是要劳烦杨大人以后常来东宫施针用药了。”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

    萧昭业在一旁听着,始终未曾插话。他知道父王需要的是在皇上退位以前,平衡各方势力的时间——只要皇太子尚在,这无上之位便不会旁落。他不觉得父王的决定有何不妥,眼前的翩翩君子可信但不可全信,那一成的不慎一旦发生,便是十成十的殒命,不可不小心。但他的心中忽地茫然起来,“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既已知晓归去之期,又有什么勘不破的呢?权势名利不过身外之事,既知命不久矣,又何苦殚精竭虑?

    若是以前,萧昭业会以为父王热衷权力,至死不渝;可最近,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了解这个血缘上的父亲,名义上的父王。他仿佛看见,那对暗若深潭的眸也曾绽放过年少轻狂的傲慢,也曾流淌过玉树临风的柔情。父王身上承载的更多的是家国天下的担子,而对至上权力的渴望,对称雄一方的执着,都变得那样淡——在死亡面前,在离别面前。现在的父王似乎是为了稳稳保住着储君之位而活着,他那样精细地考量着剩下的时间,却从未提起过最为直接干脆的那条路——篡位逼宫。

    只是他不明白,若是为了小家,不必非争那唯一的宝座不可。若是为了大齐,二叔文治武功,宽容仁德,亦是帝王之材,何必处处设防,时时相抗? 若是为了天下,难道举兵攻北,生灵涂炭,便是父王在身后乐意看到的局面?

    萧昭业也曾暗暗地叩问过自己,那皇位可是非要不可?自六岁时,祖爷爷登基以来,就不断有人告诉自己,那把金光闪闪的椅子、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那八街九陌的建康城,那幅员辽阔的每一寸大齐土地,都将属于自己,只要他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孝长友悌、胸怀天下??对权势的追逐,似乎已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习惯,亦是自保的手段。只是当他成为这一国之君之时,他又能保护多少人,又会失去多少人?

    他这样一遍遍地问着自己,却得不出一个明白的答案。此刻看见萧长懋嘴角浅浅的笑容时,这一段段纷杂的思绪又似九曲连环般勾了出来。他勉力定了定心神,拱手说道:

    “那便请杨兄留下为父王施针治疗,我先出去看看子隆。父王,儿臣告退。”

    “也好。”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拟挽歌辞》

    “王兄!”

    通传的人先一步传话到了屋内,以致于萧昭业刚迈进院子,就遇上了满面笑意相迎的弟弟萧昭文。他身形尚小,眉目间倒是像极了少年时的萧昭业,自成风流。虽然不过十岁的年纪,萧昭文却别有一番规矩持重的样子,精通六艺,平日里也是颇得长辈们夸赞,只是从小养尊处优,不免娇惯了些。见了兄长,孩子心性便不自然地流露了出来,一把扯住萧昭业的衣袖,忿忿道:

    “八叔来闹我,寻我开心!他说我写的字像在画猴画儿!”

    “嘿!你这小鬼,忒记仇!”萧子隆从后面跟了上来,一掌拍在萧昭文瘦弱的背上。

    “也难怪昭文如此。”萧昭业朝萧子隆使了个眼色,“谁让你专拣他最得意的书法揶揄?他的字,可是得皇爷爷夸赞过的,你小心忤逆圣意!”

    “得得得,果然是亲兄弟不好惹啊!一个死死记仇,缠得我没辙。另一个随口一说,便给我扣了这么大一个帽子。算了算了,我收回刚刚说的话??”萧子隆举起双手,一副投降的样子。

    萧昭业一边迈步往书房里走,一边搭着萧昭文的肩,笑道:“不过你这八叔像你这般大时,以文采著称,那一手好字写得行云流水,有些姑娘不惜千金,求字一幅挂在闺房之中。和他比起来,你这道行确实浅了些,还是该多练练。”

    “姑??娘?”萧昭文的脸倏地红了起来。

    “哈哈哈!这话我听着高兴!昭文你都多大了,脸皮还这么薄,比你哥这个白面书生当年还不如,小心娶不到媳妇!”萧子隆义气地拍拍萧昭业的肩膀,低声说道,“嘿嘿,不过以后就不要传扬我的光荣事迹啦。毕竟你八婶是个醋坛子,她既已明白过来我奇货可居,这就够啦??”

    眼见萧子隆越说越没正形,萧昭业只得硬生生地拗到一个新话题。他从袖中掏出一柄黑漆的匕首,递给萧昭文,“昭文,这柄匕首你拿着??”

    萧昭文接过匕首,轻轻抚摸着鞘上祥云形状的浮纹,惊喜道,“送给我的?这柄匕首玲珑精巧,通体墨黑,隐隐泛着漆光,定是名贵的好东西!这匕首叫甚么名字?王兄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

    “这??”他一番称赞说得王兄的脸不可谓不烫,但萧昭业还是面不改色地信手拈来,“就叫它‘墨戮’罢。听闻你今日习了些武艺,这是送你防身用的。”

    “多谢王兄!我要把它摆起来!”

    “不必客气,我命人铸了十来把??”

    萧昭文早已疾步窜进了屋中,将匕首工工整整地摆在了架子上。他站在门槛里探出头来,见八叔正站在原地一脸坏笑地指着王兄,像是继续在嘲笑他的书法。立时着急起来,他连忙又呼哧呼哧地跑了回去,握住萧昭业的左手使劲一拽,“王兄快进屋来,别听八叔瞎说!”

    冷不防地被他这么一拉,整条手臂如触电般麻得厉害。萧昭业的身体僵了片刻,眉头微皱,随即笑着不动声色地用右手轻轻拂开了弟弟的手,“好好,王兄不听他瞎说。”

    萧昭文人小鬼大,早已察觉到不对劲,盯着萧昭业垂在袖中僵着不动的左臂,怯怯地:“王兄,你??”

    “哈哈!小子,你可闯祸了!”始终站在一边的萧子隆一掌拍在萧昭文的后背上,“你王兄这才受了伤,哪能容你瞎打瞎拽的!扯坏了可是要赔的!”

    萧子隆的话像是看出了什么,萧昭业心中“咯噔”一下,面上仍是笑着,“别听你八叔吓唬人,王兄是瓷娃娃不成,还能摔坏了?走,进屋给王兄看看你写的字,到底像不像猴画儿??”

    “好??”

    晚膳后,步出东宫,夜色沉沉晚风微凉,家家户户烛火摇曳。萧子隆萧昭业行在建康城的街道上,二人的辇驾在后头远远地跟着。

    “你还带着伤,却特地来找我,想必有事罢?”

    “原来是有事的,想想却又无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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