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涞河湾 > 三十七

    独自一人驱车往回赶,我一路上心情复杂。我想我们刚出来打工的时候,想尽一切办法挣钱,甚至不惜冒着犯法的危险,就是为了生活的更好一些。可是有了钱之后,又要想办法把自己包装成有文化、有层次的人,就是为了不被人瞧不起。我不禁感叹我们活着真累。

    从徐家汇到远东广场,我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晚还会堵车,再加上下着小雨,一路上心情就越发的烦躁。

    金光酒楼的霓虹灯已经灭了,大厅里只有几个零星的客人,但门口的车子还是很多。大多数人都是吃过晚饭之后,就直接上隔壁的KTV了,车子不必挪动。从马路到金光酒楼门口的停车场,只有一个缺口可供上下,而这个缺口,此时正拦着一辆人力三轮车。三轮车上满满都是啤酒瓶和废纸箱。看得出,三轮车是急拐弯想要从缺口上去,但由于角度问题,一只车轮被马路牙子挂住了。车夫是个干瘦的乡下老头,穿着旧西服,头发被蒙蒙细雨打湿了,拧成一缕,如同乌龟尾巴一般贴在额头上。车夫下来把车往后倒,再往前进,反复几次都没成功。我更加烦躁起来,就一边摁喇叭,一边闪大灯。车夫明显慌了手脚,他把车急急地往后退,打算让我先过。这时有个人闪到了我的车前,朝我摆了摆手,然后就帮车夫一起合力,把车推了上去。此时,我惊讶的发现,这个人居然是晓君。他们两费力把车推了上去之后,晓君慌忙转身,坐进了我的副驾驶室。他一进来就对我说:“别上去了,送我回家吧,下雨打不到车。”我很不解,一边转向一边略带不满地说:“既然不上去,费这么大劲干嘛?”晓君没说话,他从纸盒里抽出一把纸,擦着脸上的雨水,然后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回身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两眼通红,面色晦暗,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我满腹狐疑,就问:“这是怎么回事?”晓君叹了口气说:“昨天到现在没合过眼,所以不敢开车,等了半天也没打到车,正好你就来了。”我又问:“牌九是不是刚刚停下来,其他人都走了吗?”晓君眼皮没抬,声音沙哑地说:“都走了,都结束了!”我觉得他说“都结束了”这句话的语气似乎不太对,心下疑惑。再想问他,但他已闭了眼,头朝车窗那边歪过去了。

    我们在等待一个长长的红灯的时候,收音机里正在播一首谢霆锋的歌。晓君突然开口说:“能不能换个好听的歌!”他依然没有改变睡姿,眼睛也没睁开,但他这冷不丁的一嗓子,声音比先前大了许多,显得很是突兀。我知道他和我一样,都讨厌谢霆锋的歌。于是我就将音响切换到CD模式。播放起了那张我自己刻录的CD,这张碟收录了几十首我喜欢的歌,此时我索性迅速调到了那几首邓瑞霞的歌曲,因为这是晓君最爱听的。

    邓瑞霞的歌是晓君介绍给我的,她是用粤语翻唱了一些经典的老情歌,不光曲调优美,她的音色也是特别的清脆委婉,另外她的粤语发音吐字也很有韵,听起来别具风味。

    一路上我们没再说话,晓君似乎是睡了,只有邓瑞霞在幽幽地唱着:

    “不知道在哪天边可会有尽头,

    只知道逝去光阴不会再回头。

    每一串泪水,伴每一个梦想,

    不知不觉全溜走......”

    晓君租住的小区,是在铜川路附近。十分巧合的是,二十年前,我就是逃跑闯进了这个小区,然后再被小白脸警察抓住的。跟二十年前相比,这个小区里的房子没有变化,只是院墙和大门重新改造过,崭新而气派。小区门前多了一排商铺,因此也热闹了许多。

    我把车停在晓君家小区的门口,晓君似乎没醒。我轻轻在他肩上推了一下,他慢慢睁开眼,然后缓缓坐直了身子。他没有急着下车,而是看着音响的显示器发呆。这时音响里正在播放小提琴曲《人在天涯》。晓君幽幽地问:“这是什么曲子?”我说:“这就是《人在天涯》,家远经常拉的。”“人在天涯,人在天涯……”晓君一边推门下车,一边喃喃自语。下车后,他转身朝我挥手,我发现他的眼里似乎有泪光闪动。

    第二天,晓君没露面,我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了昨天发生的事。

    吕胜凡前天下午输了四十多万。晚上急于翻本,一上来就一直坐庄不肯下。虽然这违反了基本的游戏规则,但大家都没反对。一方面是因为吕胜凡输红了眼,都不愿意驳他面子。另一方面,大家其实都明白,像他这样做长庄,必输无疑。

    吕胜凡的长庄整整做了二十六个小时。这当中,其他三方都找人轮换休息,而他自己除了上厕所之外,一直没下过赌桌,只靠吃饼干喝水充饥。二十几个小时下来,台面上的六十多万现金被消耗殆尽,再加上吕胜凡自己也是精疲力尽了。无奈之下,只得罢手。结总账时,所有参与的人多少都赢点,吕胜凡一个人欠晓君一百四十九万八,最后他又让晓君找给了他两千,凑成整数,并且承诺一个月之内如数到位。

    晓君的场子彻底停了,他也好几天没来了。我们私底下给他算了笔账,他还了自己原来欠下的六十多万的债务,现在吕胜凡欠他一百五十万,除去黄金光的一百万,还剩下五十万,这样算来,三个月的时间,晓君挣了一百多万,总算日子好过了一些,因此我也暗暗替他松了口气。至于吕胜凡的账我倒是不担心,因为他的实力我早有耳闻,他除了下半年在铜川路批发大闸蟹之外,还参了一家连锁酒店的股,不但在中环以内有两套房,还在嘉定有套别墅,就单单他的那部玛莎拉蒂就值两百多万,区区一百来万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问题。

    我们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每天照旧下午打牌,晚上唱歌,夜里经常吃夜宵到天明。前两天眉子给我发来个信息,问我是不是厌倦她了,如果是,就明说,她会主动离开的,绝不纠缠。想想也是,这段时间我除了带她出来吃宵夜,几乎不和她去开房过夜,但这不光是对她。自从对雪儿的记忆被意外勾起,我对所有的女孩都失去了了兴趣,甚至连基本生理欲望也淡了许多。面对于眉子的提问,我无从回答。然而眉子是个聪明而敏感的姑娘,并且也善解人意,她没再多说一句,就此断了来往。

    这段时间晓君没怎么来过,黄金光依然神秘地忽隐忽现。我知道,他是在和吴大海他们学“国学”。他们约过我几次我都没去,我看不上他们所谓的国学应用,无非就是利用像吴大海这样有钱没文化的暴发户们,急于包装自己的心理捞钱而已。用晓君的话说他们这叫文化传销。因为他们也分上下线,动辄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学费,介绍学员进去的人也能拿到介绍费,而且层层分成,从形式上看的确和传销没什么两样。但我还是不太相信,黄金光是为了挣点介绍费才来鼓动我的。

    其实缺少了黄金光,我们冷清了不少。由于我不愿推牌九,盛立又不会打麻将,因此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都斗地主。只是这样一来就苦了盛立,因为他难免不时要挨姜峰的辱骂。

    转眼快元旦了,上海无为商会又要开年会了。吴大海是商会的头号积极分子,好像和艾全武、徐远会他们一样,都有着什么副会长的头衔。每年都是吴大海号召我们去参加商会的年会,我们都不便推辞。晓君只在几年前参加过一次,回来后就对商会多有诟病,并且嗤之以鼻。他说这种商会没有任何意义,无非就是大家出点钱聚个餐,然后在分头赌钱的赌钱,唱歌的唱歌,嫖娼的嫖娼,一年就这一次,过了这一天该干嘛干嘛。

    我虽觉得晓君的话不无道理,可是这又有什么相干呢?吃吃喝喝,玩玩乐乐,顺便还给了吴大海面子,何乐而不为。我当然不会像晓君一般书生意气。然而不知何故,今年的商会他们居然没有通知我。由于最近黄金光和吴大海都没露过面,因此,我们都不知道商会开年会的具体日子。

    那天下午没有骚扰电话,我睡到了自然醒,当我赶到金光酒楼的时候已将近四点了,金光酒楼的钻石厅里空无一人。我很纳闷,打通方大洪的电话,才知道他和李泉保已快到年会现场了。我再打通姜峰的电话,他很诧异,“怎么没人通知你吗?黄金光中午十二点通知我的,我已在路上了,你快点来吧。”我有些茫然,一边下楼一边又打电话给盛立,他说的话和姜峰如出一辙。

    我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心中怅然。吴大海和黄金光到底是什么用意,是因为我不去上“国学”班,而故意要冷落我吗?我想不明白。

    我一边闷闷不乐地缓缓开着车,心里犹豫不决,晚上的年会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车子驶过苑东桥的时候,我看到家远正在拉琴。现在还四点不到,家远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呢?我心里有些纳闷。隔着车窗玻璃,能听出家远拉的是“梁祝”的旋律,于是我索性把车停在路边,打算下去听个痛快。

    家远这首“梁祝”拉的很长,也很投入,居然十几分钟没有发现我坐在旁边。琴曲终了才他才发现我,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的额头微微沁着汗。

    家远在闲聊中告诉我,最近晓君来过好几次。而每次都是早早的在此等候,因此家远就有些过意不去,这段时间就有意提早了上班时间。家远还说,晓君每次来,都让他重复地拉《人在天涯》,而晓君在欣赏时如痴如醉的样子有些夸张。他常常是呆若木鸡,眼中似乎还饱含着泪水。

    对于家远的描述我有些将信将疑,但此刻我突然做了个决定:商会的年会就此取消!我要去看看晓君。

    一路上拨了三次晓君的电话,都是无法接通。到了铜川路附近,还是无法接通。我没有了方向,不知该去哪儿,只好给夏强打了个电话。

    我在铜川路海鲜市场附近的一家大浴场里找到了夏强,他正在包厢里打麻将。在接到我电话后他已找好了替身,此时我一到他就让了位,然后带我跟旁边几个包房的熟人们一一打招呼。旁边五六个包厢里都是和夏强一样做大闸蟹生意的,有夏云飞、刘辉、高峰、夏兴爱等等,再加上各自的女眷,几乎都是老熟人,有的和我还是同学。他们都在专心着牌局,只是礼节性和我寒暄一番。在最后一间包厢里,我见到了大闸蟹知名品牌“苏中王”的老板程小东。他立马起身,要结束牌局请我吃饭。我们自是不能同意,因为我知道,他们是定了圈数的,已经有了较大的输赢了,突然停了,肯定不妥。夏强就劝他说:“你就专心赢钱吧,招待的事由我负责”。见其他三方都有意犹未尽之色,程小东没好再坚持,只是一再嘱咐夏强好好招待我。

    我们在换衣服的时候,夏强向我简单介绍了一下这边的情况。他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这班人都聚在这里赌博。因为蟹季接近尾声,大家又有时间又有钱。在这里,赌运好的能保住本,运气不好的能把一年的收入输光,甚至还倒挂。因为这里的费用高昂,男男女女几十号人,吃喝拉撒一条龙,每天买单消费三四万。我摇头感慨说,这有什么意思,夏强却笑着对我说:“其实你不明白,他们和你们不一样,他们都有老婆跟着,女人们宁愿把钱花在这里,总比男人们把钱花在夜总会要好。”夏强的话不无道理,我点头称是。试想一下,假如我老婆知道我每天的所作所为,断不会答应,同样要花钱,假如让她选择的话,不必说,她宁可让我来这里赌。

    夏强订的餐位距离大浴场不到500米,是一家专做海鲜加工的酒楼。他还打电话叫海鲜市场里的小孙买了诸多海鲜,另外还叫艾全海和小马送来一只无为板鸭。我们出浴场大门向左,刚转过来,有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我的心往下一沉。“好像是刀哥!”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我明显感觉到夏强楞了一下,但刀哥已近在咫尺,避之不及。夏强瞬间笑容满面,伸手与刀哥相握,一边说:“哎呀刀哥,好久不见,走走走,一起去吃饭!”我盼望着刀哥能拒绝,我想夏强应该也是如此。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刀哥欣然同意了。

    我们在包房刚坐下,夏强的堂弟夏克就到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蜀留香”酒的创始人老陆。关于老陆,我只见过一面,但他和黄金光很熟,黄金光经常向我们提起他。据说老陆是从香港一家公司买下了“蜀留香”这个注册商标,现和四川金盆地酒业集团合作开发了几款酒,是专门根据无为人的口味和消费习惯而量身打造的。是目前无为人自主经营的唯一一个白酒品牌,眼下在大城市的无为人圈子里卖的很不错,目前在无为本土大力开发市场。黄金光一直对“蜀留香”酒推崇备至,据他说性价比很高,因为没有经销环节,几乎相当于厂家直接面对消费者,因此物超所值。我也常喝这个酒,酒质的确相当不错,但我觉得知名度不够,要想在无为立足,大量投放广告是免不了的。在等待其他客人的时候,我和老陆闲聊时,提了我的看法,老陆很是赞同。夏克抢着说:“这些我们陆总都想到了,一切都在紧锣密鼓进行中。”

    夏克比我们小很多,但他的名字我们都很熟悉。据说他在上学的时候老师都不敢点他的名,只要一点他的名字,班长就会喊“起立”,同学们就会跟着站起来说“老师再见!”夏克原本在老家江边围了一片水面,搞江鲜养殖,现在加入了老陆的蜀留香酒业销售部。今天他们除了带来一箱“蜀留香”之外,还带了一条长江鮰昂和一只江边捕获的野鸭。

    我们闲聊了半个小时左右,人就到齐了,除了艾全海和小马,还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衣着时尚,染着黄头发,但却面黄肌瘦,略有几分憔悴,与他们的年龄不太相符。夏强介绍说是他的小兄弟,原先在襄阳路卖水货时在他手下干黄牛,现在在南京路干黑酒吧黄牛,这么算起来跟我还算是同行。我就问他们认不认识老林,他们说老林是大老板,虽然认识,但素无交往。他们知道我的职业之后很是惊讶,他们说整个黑酒吧产业里除了像老林他们这些老板,就刷卡机这个环节最赚钱,而且最轻松,几乎是不劳而获,比老板们还轻松。他们问我是怎么搞到外卡机的,而且长期都有。刀哥就抢着插嘴,向他们介绍了我和吴大海的关系,顺便还吹嘘了一番吴大海的通天本领,说的两个小年轻羡慕加佩服之情溢于言表。

    刀哥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住了,接下来的席间闲聊,几乎成了他的独角戏。他说这年头,只要有钱有关系,没有办不成的事,他先是顺着吴大海帮我办外卡POS机的事一路延伸,再说到他此次北京之行的重大收获。他说他认识了一位中南海领导的秘书,高层的秘书们之间有个联盟,利用各自的资源,专门能替地方上的各界人士办难办之事,从中收取费用,现在已形成了一个产业链,因此也活跃着一批掮客。他们办的都是几亿几十亿的大项目,好处费起步都是几千万。刀哥还说他自己现在就在操作一个大项目,是帮内蒙的一个煤老板批个矿,办成之后他自己赚个千把万是没问题的。刀哥还对夏强说,十八大刚刚结束,据可靠消息,新一届政府提倡廉洁,志在反腐,往后大闸蟹行业恐怕不好做了。

    刀哥神采飞扬的样子,仿佛一千万已在他账上,仿佛他自己就参加了十八大。此刻我们在他的眼里,都已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一箱“蜀留香”都见了底,只剩下各自的杯中酒了,满桌的海鲜和野味也都变成了残渣。夏强开始打电话安排下一场节目。刀哥却说唱歌没意思,净花冤枉钱,还不如去按摩房来得痛快,并且拍胸脯说,方圆五公里的按摩房他都熟悉,不管哪家只要有新货色来,老板都会先通知他,而且保证不超过二十岁。夏强对刀哥说,胡总不好这口,要不你自己去痛快,我们去唱歌咋样?刀哥赶紧摇头说:“那怎么行,兄弟难得来,我哪能不陪着?”

    我知道我们肯定是甩不掉刀哥了,兴趣也就减了一半。夏强叫来服务员买单,服务员小姑娘拿着单子过来说是一千零八十,夏强正在掏钱,刀哥横着眼对服务员说:“什么零八十,就付一千,”服务员苦着脸说:“不行的,你们酒都是自己带的,不能再抹零了,”刀哥用力一拍桌子,震倒了两只杯子,怒声道:“老子带酒怎么了,叫你们老板过来,问他店还想不想开了?”服务员一脸委屈,站着没动。夏强赶紧一边付钱一边说:“至于吗,几十块钱的事。”刀哥骂骂咧咧地跟着我们下了楼,此时我已兴致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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