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涞河湾 > 四十四

    和金辉在一起的几天,使我的心情开阔了不少。我每天跟着他下乡送货,然后遍地游览。他还特意带着我,把无为的景点走了个遍。黄金塔、都督山、泊山洞、万年台……等等,以前听说过,但从来没去过。看惯了五湖四海,名山大川,回头再看家乡的风光,又恰在此种心境之下,竟然别有一番景象。

    这几天我没再给老林打电话,而是用金辉的手机给他发了个信息,让他有消息就打这个电话通知我。然后索性把心静下来,不再多想,尽情玩乐。

    回无为第四天的晚上,我和金辉玩了一整天,回来就在排挡上喝酒。街道上到处都是香樟树,香味扑鼻,直沁心脾。我们一边品尝着无为的特色小吃,一边赞不绝口,都觉得世界上最好的美味,就是家乡的土菜。酒到微醺之时,我的心情也就低落下来,毕竟老林那边的事还没有着落,命运未卜,想到明天就是端午节了,而我却有家难回,不禁心里一阵酸楚。

    旁边的广场上忽然聚集了很多人,女性居多,原来是广场舞时间到了。据说在中国,有人的地方就有广场,有广场的地方就有广场舞,无为当然也不例外。

    在无为,跳广场舞的并不都是大妈,从眼前的这些人来看,大都和我年纪相仿,有的甚至更加年轻。这让我感觉有些奇怪。金辉解释说,她们大多数是从外地回来陪读的,打麻将和跳广场舞是她们最爱的娱乐方式。

    我眼看着她们开始排列队伍,仔细观察之下,我发现居然有几个身材窈窕,略有几分姿色,我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音乐骤然响起,她们立刻像带电的玩具人一般,熟练地跳动起来。她们认真投入,整齐而优美。

    借着酒劲,我一边看着,一边忍不住跟随节奏摇头晃脑,跃跃欲试起来。这时,金辉突然把手机递给我,我心里一惊,慌忙接过来。打电话的果然是老林,他在电话里轻松愉快地告诉我,事情基本已经搞定,除了赔偿死者家属40万元人民币之外,他的合伙人老李取保候审,可能要判个缓刑,其他一概不究。另外老林还说,等他稍加活动之后,酒吧还能有望重开。

    老林的这个电话如同一针强心剂,让我一下子如释重负,兴奋得一蹦老高。我的心情无比的轻松愉悦起来,恰好此时广场舞的音乐换成了《今夜雨蒙蒙》。这是一首很老、很熟悉的歌曲,我顿时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借着酒劲,我也走到广场上,踏着节奏,随她们一同手舞足蹈起来。

    按照老林的嘱咐,等他明天顺利签完赔偿协议之后,我就能回上海了。当晚我就决定回村看望父母,恰好可以陪他们过一个端午节。

    晚上九点多钟,村子里已经黑灯瞎火的一片寂静了,若不是有几只狗热情相迎,我甚至怀疑村里已无人居住。父母对我的突然归来,既高兴又惊讶,他们手忙脚乱的为我铺好床铺,然后又准备一切诸如开水、毛巾、牙膏牙刷、蚊香之类的用品,一直嘘寒问暖到半夜才肯离去。

    熄灯之后,村子又重归了寂静,只有几声蛙鸣和偶尔的几声狗叫,证明着生命的存在。我虽身心疲惫,原本打算好好睡上一觉,但是洗完澡躺在床上,却意外地精神亢奋起来。想着老林明天签赔偿协议会不会节外生枝,想着顺利回上海之后跟雪儿再次重逢的场景,想着阿瑛是否还会来找我,想着晓君的事情我到底帮不帮他出头……等等。后来又有一只蚊子,想必是身体健硕的缘故,不惧怕蚊香,在我床前“嗡嗡”飞舞,仿佛在向我叫嚣说:“你的蚊香奈何不了我。”我几次循着它的声音拍打,都是徒劳无功,一开灯它就躲得无影无踪,再一关灯,它又呼啸而来。我最终彻底败下阵来,和它的搏斗赶走了我仅剩的最后一丝睡意。我起身去往书房,因为没有手机,电视也没有信号,只好去找本书来看。

    我打开了一个霉味刺鼻的书柜,随手抽出一本书,却是张恨水的《八十一梦》,同时还意外的带出了一张旧照片,捡起来仔细一看,原来就是刘义虎挂在墙上的那张四人合影。照片上我们都侧着身子把脸对着镜头,从左往右,由低到高站立,像是手机上的移动信号。吴大海最矮,站在最左,依次是我、晓君和刘义虎。照片上吴大海和刘义虎都在笑,但是笑得很不自然,晓君英俊的脸上带着稳重与睿智,二十多年前让我们崇拜又钦佩。而我的脸不见了,照片不知道曾经黏过什么东西,恰好撕掉了我的脸,这让我的心里有所不适。尽管如此,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进了我随身携带的提包里,因为过年看望刘义虎回来之后,我曾努力寻找过这张照片,但是翻箱倒柜之后却一无所获,没想到今天它却意外的自己出现了。

    《八十一梦》最终让我昏昏入梦,但是这个梦很浅,或者说根本就不是梦。因为我能真切感受到床头灯是开着的,还能感觉到书从我手里滑落,但我呼吸困难,浑身动弹不得。窗户上站着个黑影,慢慢向我移动过来,我恐惧至极,挣扎着想要呼喊,却只能发出“哼哼”的声音。后来那个黑影就站在我的面前,而且渐渐清晰起来,最后我才发现,那居然是晓君。他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休闲西服,这件衣服晓君很多年前曾经穿过,当时很是时髦和惊艳,超凡脱俗,玉树临风。

    晓君站在我的面,前面带着忧伤,他的嘴唇蠕动着,像是在对我诉说,但我一句也听不到……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终于从床上一跃而起,回归到现实,晓君不见了。

    我一边擦着满头的虚汗,一边回想着刚才那个奇怪的梦魇,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有此一梦呢?后来我似乎想明白了,晓君终究是我的一个心结。我暗下决心,要是这次我能顺利脱险,我一定要帮助晓君脱离困境。

    我睡意全消,站在阳台上吹风。天气有些闷热,漫天没有一颗星星,黑的像锅底一般。这恐怕就是传说中的黎明前的黑暗吧。远处有一束灯光慢慢移动,好像是一个人头上带着矿灯走过来,引起一群狗的围攻狂吠。我正纳闷,不知是谁半夜还出来活动,那个矿灯就咳嗽了一声,却是堂哥的声音。

    多年以前,我常怀疑堂哥是负有某种使命而生的,他是专门来残害生灵的。方圆十几里,鱼虾蟹蛙,蟾虫蛇蝎,飞禽走兽皆丧命他手。我曾亲眼见过他剥黄鼠狼的皮。只见他用一只网兜将黄鼠狼套住,然后摁在水里,看着水面渐渐平静之后,确定它已死亡,然后捞起来,吊在树上,先当胸一刀,由上至下划开,再慢慢将皮肉剥离,惨不忍睹。

    堂哥身材瘦小,种田不得劲,就一直以捕猎为生。直到十年前才想起来外出打工,这期间我跟他很少见面。后来村子里关于他的传说很玄,说他有一天捕捉黄鼠狼却捕到了一只狐仙,那只狐仙像人一样直立起身子,向他磕头作揖,并且开口说人话,向他求饶。自那以后,堂哥一病不起,半年之后病好了,就再也不敢捕猎了。

    我当然不信村里的传言,但也免不了好奇,后来就在一次喝酒的时候,我向他求证,他却笑着反问我:你也信这个?

    堂哥说那几年捕猎的人不止他一个,猎物基本已被斩尽杀绝,已到无猎可捕的境地,不得已才出去打工。然而现在,堂哥又重操起了旧业,想必是家乡的生态有所好转了,小动物多了起来。我的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堂哥却在下面叫我,说是抓了一直狗獾,杀了中午请我喝酒。随后就听到那狗獾惨叫连连,我不想搭话,赶紧转身回屋,蒙头就睡。

    堂哥在干捕猎之前,曾是个棉花匠。小的时候,我把堂哥当成偶像。那个时候他穿喇叭裤,留长头发,我对他无比的崇拜。而我童年的梦想就是跟堂哥学弹棉花。

    我曾无数次完整的观看过堂哥弹棉花的过程。他先用四条板凳撑起几块门板,临时搭建起一个床铺大小的台子,然后在台子上堆上棉花,再用他瘦小的身体背起那张巨大的弓,看上去很不协调,却又能驾轻就熟。他先用木槌敲着空弦,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煞是好听。他一边敲着一边把弦放到棉花上,当弦接触到棉花的时候,声音就开始渐渐低沉起来。大约十几下,他就要让弦暂时离开棉花,空弹五六下,这是为了抖掉缠在弦上的棉花,保持弓弦的干净。他就这样反反复复,不间断的弹着,声音时大时小,音准时高时低,节奏鲜明,抑扬顿挫。被弹过的棉花就渐渐蓬松胀大起来。而此时堂哥总是神情专注,长发甩动,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多年以后,当我观看崔健演唱会的时候,意外的发现,那个贝斯手像极了弹棉花时的堂哥。由此可见,实际上堂哥是我这辈子最早见过的摇滚乐手。

    堂哥在弹完棉花之后,开始了制作工艺。他先把弹过的棉花均匀的平铺在台子上,再用一个盾牌一般大小的圆形木盘将棉花压服帖,然后直接站到木板上,用身体的重量去进一步将棉花压实。因为压实了的棉被更薄,也更加暖和。但是站在木盘上压棉花的这个动作难度不小。只见堂哥单脚起跳,飞身跃上木盘,像个杂技演员。站在木盘上的堂哥开始扭动全身,让木盘在脚底下行走起来。为了受力均匀,他要让木盘反复压过每一片棉花。每当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总是会担心他会突然掉下来。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堂哥像跳肚皮舞一般,来来回回在床铺大小棉花上自由行走,游刃有余。我想,艺术体操的运动员也不过如此。

    堂哥制做棉胎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一项绝活,他能用红绿两色的头绳在棉胎上勾出各种图案,喜字、福字、鸳鸯、牡丹等等,他都能信手拈来。倘若时间允许,他甚至还能将各种山水图案,或者竹子和熊猫勾绘得活灵活现。

    堂哥的这门融音乐、舞蹈、绘画和杂技为一体的手艺,他整整学了五年。原本想以此安身立命,哪知道就在他刚学满出师,制作棉胎的专业机器就出现了,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普及。用机器制作棉胎,又快捷又便宜。堂哥的手艺瞬间就被淘汰了,而且快得不给他留一点点缓冲的时间。

    堂哥学而无用,种田的技术也荒废了,也没有了那份耐性。为了生计,只好干起了捕鱼捉鸟,残害众生的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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