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涞河湾 > 四十四


    我又睡了个回笼觉,起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为了避免堂哥的邀请,就匆匆吃罢,动身去往县城。

    从我的家到县城,大约十公里,但我必须要步行两公里,才能到大江堤上搭乘开往县城的车子。在路过刘家大桥的时候,我停了下来。现在的刘家大桥其实已经不能叫桥了。因为在重修公路的时候,为了节约费用,原本高耸的石板桥已经被夷平,只在下面留了一条半人高的水管。记得小的时候我们都喜欢在桥下戏水,还把桥当跳台。那个时候杨子河的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还有水鸟游弋于河面之上。我忽然又想起今天是端午节,小时候的端午节前后数日,都是要在杨子河上赛龙舟的。一河两岸十几个村子都组建自己的队伍,而大桥这里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因为这里是比赛的终点,谁的船先从桥下穿过,便能拔得头筹。然而这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原本宽阔的杨子河被人为地切割成一个个小方块,搞起了个体养殖。他们或围网,或筑坝,乱象丛生。浑浊的河水和荒无人烟的河面死一般的寂静......看着眼前沉寂凋敝的景象,我不禁怅然若失起来。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我站在大江堤上等车。久久不见车来,才突然醒悟,此刻正值饭点,恐怕一时难有车辆。午后的烈日把柏油路晒得发烫,地表温度骤然升高。我环顾四周,没有藏身之处。忽而看到江堤外有条小路通往江边方向,就索性顺坡而下。反正没事,不如去久违了的江边看看。

    我沿着小路朝江边走去,路两边是不太茂密的树林,看得出栽种的年月还不长。树林里不断有鸟叫声传来,各种植物交集着,散发出原始的气息,还有粪便被晒干的臭烘烘的气味。走了一公里还看不到江面,这跟我记忆里的江滩似乎有些不一样。树林在大约一公里的地方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芦苇,风吹得芦苇头如波浪翻滚,呼呼作响,仿佛有千军万马藏在芦苇丛之中,暗潮涌动,深不可测,此时的空气中开夹杂着氤瘟之气。小时候听说这里常会出现无名浮尸,于是心下有些惶恐,不自觉的就加快了脚步。

    当我顺着小路来到到江边,豁然来到了一大块空地上。这里还有两间面朝着江水的小屋。屋前还停着一辆黑色马自达轿车。小屋的旁边有一个木头做的亭子,里面还有桌椅茶具。小屋的门紧闭着,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人,我就在亭子里坐下,吹着江风欣赏江景。

    由于天空晴朗,我能清楚地看到对岸黑沙洲上的树木,房子,甚至人畜,江南的群山亦是清晰可见。其中有一座山的顶部是个凹形,看上去像是一个洞口。当年在学了《桃花源记》之后,我们曾幻想着那个山洞口的底下,可能住着一群与世隔绝的异族。后来才知道那座山叫丫山。

    小的时候我还误以为黑沙洲就是江南,后来有一次在大队部的墙上看到了一张无为县地图,才知道黑沙洲原来是一个江心小岛。那张地图把长江画得就像是一根大肠模样,而凭空多出来的黑沙洲,就像是长在大肠上的一个巨大的肿瘤。当我看了《射雕英雄传》之后,就对黑沙洲产生了无限的向往,幻想它像桃花岛一般神秘而美丽。直到有一天,终于能跟随卖菱角的表哥登上那片神往已久的土地,却令我大失所望。那也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黑沙洲之行。

    上学的时候,我和晓君最喜欢到江边来玩耍,我们总喜欢站在江边对着对岸的人喊话,有时也对过往的船只喊话,自然没有回应,但我们乐此不疲,常常喊道喉咙沙哑。倘若夏天,我们还会下水游泳。后来听说闹血吸虫,就不敢再来了。没想到再次来到江边,却一晃已是二十多年,我无比感慨起来。这一刻,我突然十分想念晓君,我也由此决定,放弃西世花苑的房子,拿出一百万将晓君的帐还上。这个决心一下,一个困扰了我多日的难题就此破解,我的心情立即轻松开朗起来。

    正当我对着长江思绪万千的时候,身后的芦苇荡猛然躁动起来,惊起一群飞鸟四散分逃。我一回头,一个彪形大汉从芦苇丛里钻了出来,大汉的手里提着一只野鸭,他穿着长衣长裤,带着一顶半新的草帽,皮肤黝黑,一脸的大胡子,活像萨达姆。

    我和萨达姆四目相对,都不认识对方,互相都受了惊吓,就楞在了当场。忽然从大汉的身后又钻出一个人,而且人还完全没出来,就高声叫了起来:“胡总,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很是诧异,定睛一看,才辨认出,原来是夏克。只见他穿着黑色裤子,白色短袖T恤,鼻梁上驾着黑框眼睛,头发梳的锃亮,白嫩的面孔上满是汗水,脖子上还挂着个吊牌,上面写着蜀留香酒业营销部。

    夏克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正式加盟老陆的团队了。他们正在策划让“蜀留香”酒在无为横空出世,高调展现在无为人的面前。夏克一边拉我到亭子里坐下,一边又向我全方位的介绍他们的产品。比如产地、窖龄、品质如何如何。我对白酒兴趣不大,再加上他的这套说辞,我已听老陆说过好几遍了,没有新鲜感,于是就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夏克及时洞悉到了这一点,就主动岔开话题。他说老陆今天从四川酒厂回来,他在郝平的饭店订了桌子为老陆接风,特地过来搞点野味。他还告诉我,那个长得像萨达姆的大汉是他表哥,在这江面上围了近千亩的水域,常年捕鱼捉鳖,都是正宗的江鲜。这时候那个大汉已经将一堆东西放在马自达后备箱里,并且过来介绍说里面有一条八斤多的鲑鱼,一只三斤多的老鳖,七八条黄鳝,还有一只野鸭和一只黑鸟。

    夏克无比热情地邀请我晚上一同参加。我本想拒绝,因为我对老陆的印象不太好。总觉得他故作深沉,城府很深,不太容易交往。但此刻能搭夏克的车进城,对我来说颇有诱惑。反正下午无事,单等老林的好消息,于是也就勉强答应了。

    我们到达郝平饭店的时候还不到四点。老陆已经到了,他正在和郝平一起研究从四川带回来的样酒。老陆对我的到来很是意外,并且热情主动地和我聊起了上海的一干朋友,吴大海、黄金光、盛立等等,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我也渐渐地改变了对他略带偏见的看法。尤其是谈到有关晓君的事时候,他似乎比我了解的更多。并且他还向我透露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让我很是震惊。

    老陆告诉我,他和吴大海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他们一起学过厨艺,这些年一直有来往。吴大海事业成功之后,内心其实特别脆弱,他特别渴望别人的尊重和吹捧。然而秦晓君却总是小看他,人前人后都不给他留面子,这已然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做梦都想秦晓君能像大家一样捧着他,敬重他。老陆还说,黄金光借给晓君的那一百万,其实就是吴大海的。那个东北人其实是吴大海的酒店的保安。吴大海早就料到晓君借钱开赌很危险,他这么做无非就是要晓君有朝一日开口求他。吴大海天真的认为,一旦晓君欠他人情,就不敢再瞧不起他。退一万步说,假如晓君资金不出任何问题,对他吴大海来说,也是只赚不赔,没有任何风险的,还可坐收利息。老陆最后还补充说,黄金光其实早就没有钱了。因为他几年前和店里的一个漂亮的迎宾姘居,被他老婆发现后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和那妖精断了,再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要么离婚,但他必须放弃所有财产,净身出户。据说黄金光当时魔怔般地相信爱情,仗着自己还有点私房钱,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后者。然而一年不到,一两百万的存款被那女人哄骗殆尽,随后那女人消失的无影无踪。现在的黄金光,其实就是金光酒楼的总经理而已,每月除了一万元的固定工资之外,一无所有。

    老陆对我所说的这些事情,由不得我不信。因为这些事情在我的心里早有疑问,只不过老陆今天向我证实了一遍罢了。然而吴大海对晓君所用的这番心思,却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突然觉得吴大海和晓君之间的这件事,简直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些荒唐可笑,可一时间又分辨不出个是非对错。

    另外,老陆还告诉了我一个令我错愕不已的消息,是关于姜峰的。他说姜峰过年前去南通干起了“1040工程,”也就是传销。由于他人脉颇广,又自掏腰包帮别人垫付入会费,因此下线瞬间壮大。但半个月前,传销窝点被捣毁,按照他的级别,基本已够得上判刑,现在羁押在浙江台州,等待开庭。我问老陆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是否准确。老陆说他老婆跟姜峰的老婆同村,千真万确。我不禁心下怅然唏嘘。

    晚上开席之前,我先抽身给老林打了个电话,证实了事情已经办妥,赔偿协议也已经顺利签掉了,我就一下子彻底放松了。席间,我表现的异常兴奋和活跃,而且酒量似乎还大了不少,最后我还拍着桌子,卷着舌头对老陆他们说:“晓君的事我已有安排,明天回上海就帮他解决,吴大海这帮鸟人休想得意!”

    今天的晚宴很是热闹,因为郝平打电话叫来了五六个略有姿色的少妇。她们刚来的时候个个端庄稳重,是典型的良家妇女的形象。谈论的也都是些诸如孩子的学习,长辈的身体等,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老陆就插话问她们,关于无为的教育情况。老陆说他的女儿在上海上学,今年上初二了,打算转回来。老陆话音刚落,郝平和几个女人就七嘴八舌地骂起来。她们说无为的学校普遍存在一个潜规则,就是老师在课堂上不讲重点,留着到各自私下里办的补习班上讲,逼着你参加补习班。可想而知,不参加补习班,就断然不会有成绩。如此一来,不但加重了家长们的经济负担,更要命的是,孩子们白白的浪费了白天课堂上的时间,都在晚上拼命。据她们说,初中的孩子晚上基本都要到十二点之后才能睡觉,高中的就更晚了。大家越说越愤慨,老陆当即表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孩子回无为来上学。

    郝平他们说的有根有据,但我还是有点怀疑。若真有如此严重的现象,难道管理部门就不管吗。我的想法一出口,当即招来他们的讥讽和嘲笑。有个女人还轻蔑地说:“你相信所谓的有关部门会有所作为,无异于相信卖身多年的婊子还是处女。”

    女人的卑俗之言让沉重的话题变得轻松活跃起来。三杯酒之后,渐渐的,她们大都现了原形,抽烟的抽烟,猜拳的猜拳,一个个开始胡言乱语,满嘴脏话。还有更甚者,当众就抱着夏克亲嘴,吓得夏克落荒而逃。看着这乱哄哄的场面,和女人们肆无忌惮的疯狂,我不禁想起金辉的话。他说在无为陪读的这些女人们,其实也是个特殊群体。她们大多是都是在外打拼多年,成家立业再结婚生子的,可是到了孩子上初中的时候,却成了她们的特殊时期。她们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尽管她们对独自留在大城市的丈夫一百个不放心,可是跟孩子的学业想比,孰轻孰重,根本不需要权衡就一目了然,这一点她们很无奈。她们突然换了生活环境,与原来的生活圈子完全脱离,虽然很不习惯,却又不得不努力适应。她们平时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靠麻将和广场舞。但也有极少数人由于种种原因,自暴自弃,走上歧途。眼前这群女人,是否就是这一类呢?我不得而知。

    一箱顶级的蜀留香酒喝干净之后,大家意犹未尽。郝平提议继续下一场,女人们高声附和,兴致高昂。

    在歌厅的包厢里,我们几个男人基本成了陪衬。女人们唱歌、喝酒、跳舞,我们只能在需要伴唱或伴舞的时候才有机会出场,其他时间只是看客。她们唱着跳着,蹦着叫着,乌烟瘴气,忘乎所以,疯狂至极。后来,我就有些坐不住了,但又不好意思先走,只好暂时先到外面透透气。

    我从卫生间出来,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发呆,却意外的发现,这里就是过年同学聚会来过的歌厅。也就是站在这里,马三妹向我叙述她暗恋晓君的事。再仔细辨认一下方位,又发现,今天的包厢恰巧就是那天聚会的包厢。

    我正在发愣,从包厢里出来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她径直朝我这边走来,转眼就近在眼前。我无处躲闪,只好礼节性的朝她笑了笑。没想到她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也羞赧地冲我笑了一下说:“听说你跟秦晓君是好朋友?”我突然一惊,有些不明所以,就没敢正面回答,却反问:“你听谁说的,你也认识他?”那女人摇摇头说:“我听过这个名字,但并不认识,前阵子有位故人托我打听他,一直没有结果。刚才和郝平聊天,才知道你们和他是一个地方的。郝平还说你和他关系最密切,所以我想请你帮忙带个话,就说这个人在找他。”女人如同背诵课文一般,一口气说完,还递给了我一张纸条,然后转身离去。我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一串手机号码,还有一个名字——纪嫣红。我不禁有些茫然,这一切仿佛情景重现,时空的交错和事件的重叠,让我有些恍惚,又有些错乱。

    夜里十二点,女人们准时告退。当她们离开包厢之前,集体恢复了庄重,恢复了良家妇女的形象,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仿佛刚才是被鬼附了体的,而现在鬼离开了身体,才是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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