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涞河湾 > 四十六

    我郁闷地窝在沙发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齐兰回来之后,一直小心翼翼地,跟我说一些儿子学校的趣闻。她一边说着,一边时不时的斜睨我一眼,表情异样。一开始,我不明所以。后来她拐弯抹角地问我,要不要看医生,她说她联系了一位心理方面的专家。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指着自己的头,咬牙切齿地冲她大声说:“你是说我这里坏了?”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可怕,齐兰一脸惊恐,跑进厨房半天没出来。

    晚上,余文友打来电话。他告诉我,小说的框架基本已经搭好了。只是有一块故事缺失,就是那个广东女人和晓君是怎么认识的,有没有什么值得叙述的刻骨铭心的事。如果有,那么整个故事就会丰满许多。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张纸条,那张写着纪嫣红电话号码的纸条。

    晓君已死的消息,我在电话没有直接告诉纪嫣红。只跟她说想聊聊关于晓君的事,她很意外,也很期待。她给了我她在广州的地址,我们约好明天下午两点见面。

    我买的机票是第二天早上八点的航班。想着晚上就能赶回来,所以连行李都没带。但飞机到十二点还没起飞,再和纪嫣红通电话,她就让我晚上直接到她工作的地方找她。

    到了广州,我索性先安排好吃住,再去找纪嫣红。

    按照纪嫣红提供的地址,我找到了一家四合院改建的音乐酒吧,名字叫“往日时光”。院子里搭建了透明的屋顶,有十几个桌子。其他的房间,皆设为包间雅座,舞台设在左厢房的位置,视野很开阔。酒吧从里到外,都是民国时期的格调和氛围。置身其中,恍若隔世。

    夜幕虽已降临,但对酒吧来说,为时尚早,然而这里已然开场了。院子里坐了五六桌,雅座了也有人影晃动。舞台上竖着根仿古的金话筒,站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浓妆艳抹的,手里还拿着绒毛扇子。乐队也很齐全,这一切都是电视里常见的旧上海大世界的场景。

    我确信,此时站在台上唱歌的女人就是纪嫣红。因为这首广东歌我很熟,是邓瑞霞的《缘分》。她模仿的很像,几可乱真。同时我也明白了,晓君那么爱听邓瑞霞的歌,原来根由是在纪嫣红这里。

    我在最角落的位子上落座。还没等到服务生过来,台上一曲终了,已经换了人。一个大腹便便的乐手准备吹萨克斯。而纪嫣红下台径直朝我走来,看来她已经猜出我了。

    看着坐在对面的纪嫣红,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用力吸了几口烟,然后淡淡的说:“他到底出来什么事你说吧,我有思想准备。”她一开口,我也无法回避了,就把晓君去世的事简短说了一遍。她先是紧锁着眉头,而后又慢慢放松,恢复平静。

    “他这个人书生意气,脸皮薄,自尊心太强,任何事情都追求完美。另外他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再好的朋友,他当面从不说你好,背后却不允许别人说你坏。当初我觉得他是耿直正义,嫉恶如仇,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他是有些自恋和自命不凡。他所有的这些性格,在当今社会,肯定会吃亏的。我料定他不会过得很好,但没想到他会把命搭上。仔细想想,其实也很正常,晓君的性格固执,不肯妥协。既然无法融入,也接受不了这个社会,干脆就离开。这符合他的个性。”纪嫣红将烟头摁在烟缸里,面无表情,仿佛是在说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短短的几句话,句句重点,看来她对晓君了解的确很透彻,这更引起了了我的好奇,

    “你跟晓君是怎么认识的?”我直奔主题。

    “我们的故事其实很平淡无奇,”纪嫣红不假思索,语速很快,仿佛早已打好了腹稿,“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了婚,我的父亲独自在无为教书,几乎每年的暑假,我都是在无为度过。认识晓君那年,我只有十一岁。我的父亲说晓君是他的得意弟子。而我看他第一眼,就莫名的喜欢上了他。自那时开始,整整十年的时间,虽然颠沛流离,聚少离多,但我们的通信从未间断过。我们既像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又像是互相牵挂的兄妹。可是,我始终都不敢确定,他对我到底有没有爱恋。直到我的父亲在合肥抱病去世,我和晓君在医院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父亲嘱咐晓君好好照顾我,晓君点了头。自此,我以为尘埃落定了。然而,他对我后来的几次写信暗示都有意回避。他说他刚到上海,立足未稳,前途渺茫。我知道,是他的自尊心在作怪,但我不急,我愿意等。可是,一年之后,我却等到了他寄来的一张照片,是他和一个女人的合影。照片上那个女人笑的像花儿一样,而他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我本想大气一点,写封信祝福他,但心里的怨恨让我做不到。”

    纪嫣红点了根烟,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而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纪老师的女儿。

    “几年之后,一个香港男人追求我,我同意了。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他在香港是有妻室的,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怀孕五个月了。他向我承诺,马上就回去办离婚,等我生完孩子就结婚。可是没想到,我生了个儿子还没满月,就被他偷走了,从此无影无踪。”纪嫣红长长吐了口气,一股青烟射出来,弥漫在空气里。这个故事有些老套,没想到会真切地发生在她的身上,不禁让我陡生感慨。

    “还好,那个男人总算良心还没坏到极至,”纪嫣红重归平静,“他留了一笔很可观的钱给我,我就买下这间院子,开了这间酒吧。开始只是为了过唱歌的隐,没想到歪打正着。现在客人们基本都是特意来听我唱歌的。这几年我对晓君的恨也完全消了。几个月前我还去了趟无为,既是故地重游,也是想要打听晓君的下落。我想,我跟他的爱情虽然不存在了,但兄妹情,朋友情应该还是有的。”她再次将烟头摁灭在烟缸里,然后扑闪着双眼问我:“你特意从上海飞过了,就是为了听我说这些?”

    “也不全是,还有一件连晓君都不知道的往事,我要替他告诉你……”被她一问,我回过神来,就将岳芬芳换信的事说了出来。为了让她不再怨恨晓君,我还特意将晓君穿红西装跳楼的事也说了。纪嫣红先是呆若木鸡,然后泪流满面,痛苦地低下头,一只手抚这额头,哽咽着说:“怎么会是这样,真是天意弄人……”

    良久过后,纪嫣红稍微平静了一下,冲我挤出一丝苦笑说:“难道这就是宿命吗?”我未置可否。一个服务生走过来,俯下身子,说客人们都在催着,要听红姐唱歌,她就起身走上了舞台。

    音乐响起,纪嫣红眼里闪着泪光,动情地唱起了粤语经典名曲——《无奈》:

    “?我本想跟你淡然退,无奈此去不易。

    看着我一脸茫然,与眼中困惑,你不忍转身去……”

    在纪嫣红凄婉的歌声里,我走出了“往日时光”酒吧,来到灯火辉煌,人流如注的街道上。我独自行走在这个燥热的南方之夜,想着晓君和纪嫣红令人唏嘘的往事,想着晓君的一生,我无端的烦闷起来。我们究竟该怎样对待人生,爱情,还有信仰;晓君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这一刻,我突然变得很茫然。我似乎有些理解晓君了,也许在他看来,苟且地活着,还不如一死来的痛快。这正应了北岛的那句名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回到宾馆,有个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尾随我上楼。在我开门的时候,她表情暧昧地贴到我身边,细声说:“靓仔,要不要服务?”我虽毫无兴致,但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打量她几眼。可是她忽然惊恐起来,向后倒退两步,转身就跑。我心下疑惑:难道我看起来有这么可怕?我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除了神情有些呆滞,其他并无异样。于是也就放下心来。
投推荐票 上一章章节列表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