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惜雪为洽谈作了隆重准备。她亲自伏案忙了两天，总算做到了有理有据。她舒了舒臂膀，走到镜子前，浏览了一下自己的仪表，那种自惭形愧的感觉又油然而起，她有点不自信了。她喊来了唐小婉，问：“小婉，你说我这形象是不是有点老气横秋?”
唐小婉顿然来了情绪：“林总，这话我早就想对您说了。您哪，虽说秀外惠中，可如今男人的鉴赏水平惨着哪！没那份穿透力。知道女人最能吸引陌生男人注意力的部位是哪吗？胸和手。可您瞧您这胸罩，这年头谁用这份胸罩？简直是在高山峡谷中修造飞机场。您瞧瞧您的指甲，秃溜溜得像块大寨田。再看看您这发式，您这身衣服，哪像是老板？整个一个苦大仇深!”
林惜雪笑了：“得！你别窝囊我了。简单扼要地说，现在改变形象最简捷的途径是什么？我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那就改改发型，再换双高跟鞋吧。”唐小婉兴致未尽地说。
林惜雪虚心接受意见，特意到发廊做了发型设计，长发高高盘卷起来，用定型发胶固定在头顶，倒是挺有风度，可很不舒服，就像头上顶了个锅盖。穿上高跟鞋，脖子和胸脯自然挺直起来，否则找不到身体平衡，贵妇气派是有了，可脚指头受尽了窝囊气！男人哪里知道女人为美丽付出的惨重代价，真是处处皆辛苦啊！
从发廊出来，在公司门口迎面碰上刘英凯。他惊奇地眯缝起眼睛，欣赏了一句：“你打扮得挺有女人味!”
什么意思？“打扮”出的女人味，那实际呢？林惜雪心里暗自悲伤，她可真冤枉，女人该遭的罪她也遭了，可别人还是不把她当女人。如果来世还做女人，她宁肯躲在娘胎里不出世！回到办公室，她翻出一块手帕，希望在适当时运用一下，稍稍填补一下自己过于贫乏的女性气。她想在长时间的会谈前方便一下。林惜雪经常感慨汉语之丰富。自打她懂事起，她就没使用过大便小便拉屎撒尿上厕所这类不文雅的字眼。少女时用的代名词是“上1号”，现在是“方便方便”。这些含蓄的字眼避免了许多龌龊的联想。卫生间在走廊中间的楼梯口旁。其实真不算方便。男女同进一扇门，里面分成男厕女厕，共用一个洗手间。隔着男性空间的那扇门上嵌着绘有烟斗图案的铂金标志，女性标志是一只高跟鞋。社会越发展，事情越简单，简单得文盲照样横行天下！她不知道这究竟是进步还是荒谬。男女卫生间相隔太近，她听见那边传来哗哗声，感到难堪。每次听到这声音，她都下定决心，改造卫生间，可出了门就提不上议事日程了。
洗手间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洗手，洗完手甩了甩，想往身上擦，又犹豫了一下。她看得出他身上穿的那身西服很值钱，少说也得二百张大团结。心里暗笑了：套上贵族的皮囊，没流贵族的血统，和她一个味儿！顿生几分亲近感。她掏出手帕递了上去。
“谢谢！谢谢！小姐在蓝德公司供职?”那男人擦着手，故做风雅地冲她连连欠着肥胖的身子，一股夹生的绅士味儿。
林惜雪友好地点了点头。对这种急于脱胎换骨，却又本色无奈的人，她理解，理解之余还有几分同情，本来也颇具一方特色，社会却偏偏把人涂抹成了个“四不像”。
“你们林总在吧?”那人问。
是来找自己的？林惜雪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此人大约四十四五岁，矮矮的，胖胖的，鼻头大大的，眼睛小小的，白眼球部分居多，找起黑眼球来有些困难。堆满肉褶的脖颈上戴着小手指般粗的金项链，让人虽无轻辱之恶意却能自然联想起拴狗的链子。胡萝卜般粗的手指上套着金镏子，手腕上戴着镀金手表，还好总算没把牙齿全部换成金牙。活脱脱一个暴发户的“光辉”形象！
“您是?”
“鄙人赵子辉。”
“利达公司赵老板?”'
“正是正是。你是?”
“林惜雪。”
“幸会幸会。”
世间有太多大大小小的始料不及，那么隆重那么精心的一番准备，竟然在厕所这个尽显本色的小小空间相遇了。
宾主人座。茶也沏上了，烟也递上了。有一阵小小的冷场。
赵子辉，身高一米五八。之所以强调这个高度是因为这恰恰是他看待这个世界的高度，别人的胳肢窝底下正好是他的视野。这是他的优势，处在这个角度他可以发现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曾经很穷，穷得一无所有，穷得义无反顾。他的格言是：发财没有诀窍，狗胆包天就行。关键是狗胆，天下之人有几个长着狗胆？他长着，这就注定了他能成为乱世英雄。他拉得下脸，黑得下心，狠得下手，除了贩人和贩毒，没有他赵子辉不敢赚的钱！一次空中旅行，他遇到一位酸溜溜的青年学者慷慨激昂，说暴发户的钱沾满了铜臭味。他不依不饶地从兜里掏出一枚五角钱硬币，非让那小子闻闻臭味在哪儿？装他妈的什么蒜，钱别管它怎么来的，都是香的。只要有钱，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有钱能买鬼推磨，有钱也能通神，鬼神尚且如此，人他妈的算个老几！他是残废形象，光个头就能评上三等残废，再加上一身膘肉就是四等残废。他男性的自卑是靠金钱的光辉照耀来弥补的。如果没有钱他的个头够不着女人，所以他打了多年的光棍。当然现在他不缺女人了，家有糟糠，外有娇娘，来兴致了随便抽出一叠大团结就会有女人屁颠屁颠地提着裤子跟他走。钱的魅力就是他赵子辉的魅力，他赵子辉的魅力就是钱的魅力。在他的字典里没有爱情这两个晦涩难解的字眼，他有的只是欲望，他不会付出情感，因为他不知情感为何物，也没有情感可付出。他寻求的是一种感觉，新鲜感刺激感。然而今天林惜雪让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尽管仅仅是递了一条手帕，但她的眼睛里没有歧视，没有鄙夷，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在没有钱的光辉照耀下从未受到过的礼遇，他竟然有几分感动。
“赵老板事业做得很大啊!”林惜雪开场恭维了一句，但也有几分真诚。她不懂也不相信面相学，从不以相貌论好恶，她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特别是有过辉煌的人。
“哪里哪里，我比不了林小姐，我的钱都是打歪门斜道上捡来的。”赵子辉开口就说了句大实话，真乃掷地有声。
林惜雪料到暴发户不会有多少阳光下的利润，但乱世英雄好歹也是个英雄，她不想去翻他的陈年老账，让她吃惊的是赵子辉如此直言，她敷衍一句：“赵老板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骗你，我他妈的不是人。”赵子辉不知怎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交谈欲望，在他的拼斗场，他只认识四个字：坑蒙拐骗。永远别说实话是他的原则，可今天不知犯了哪门子邪，他偏偏想说实话，有些人让你一见面就不由自主地想说实话。赵子辉说：“不瞒你说，林小姐，我是靠走私起的家。我的钱一半是走私来的。走私来的钱，你怕不怕？”
这真是严峻考验！林惜雪叫苦不迭。保持正直的心灵？刚直不阿，大义凛然？可刚直到了连自己都生存不下去的地步，那究竟是人格的高度完整还是人格的毁灭性极端？她又荒谬起来了，***教导我们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她现在需要研究研究如何用策略对付政策问题。
她问：“你走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