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百姓人家 > 六十五

    四笛的女儿星星,上了名牌大学,学计算机。四笛的皮鞋店虽然收入不多,也养活了娘俩,还赚到了星星的大学费用。不过人够辛苦,四笛一双纤纤十指变得像鸡爪子,一天要抹多次护手霜,还是不行,反而得了个绰号叫“老抹抹”,是女儿星星帮妈妈起的。

    这天,二笛从上海回来。二笛所在的,由建筑工程局各单位集资几千万的公司已经倒闭,短短几年,这几千万全让这帮当初作为精英进去的英雄豪杰亏得干干净净。二笛下岗后,又进了家名“瑞豪”的公司。瑞豪公司在上海郊区租了座三层楼,做瑞豪公司驻上海联络处。二笛由钱经理改变官衔,成了瑞豪公司驻上海联络处钱主任。

    四笛从皮鞋店下班回家,见母亲和二笛坐在沙发上,四笛叫了声:“妈,大姐。”

    母亲没有反应,大姐挺挺腰,正言厉色道:“四笛,我在上海我们联络处旁,花一万块帮你盘下一间书报亭。那地方是公交站点,人员密集,生意肯定好。我主要考虑星星大学快毕业了,不是说要去上海吗,你先去,她再去,你等于帮她打前站。你去不去?”

    四笛听二笛话,吃惊不小。因为女儿星星的整个成长过程,除了父母帮衬,三笛、五笛都给钱,连台利民都很少管女儿,二笛基本上是一毛不拔。她自己很奢侈,冬天是几万元的翻毛领皮衣,夏天随便穿件T恤都是阿玛尼的,但绝不杀富济贫。最过分的是大笛。四笛才下岗,钱坤寿为她愁得慌,自己能力所及,都是建筑业,让四笛去工地干泥瓦匠、小工,显然不合适。恰逢大笛女儿钱妮结婚。钱妮老公是开店的,生意兴隆。钱坤寿背着四笛,涎着老脸给外孙女婿写信,求他在上海给四笛找份工作。钱坤寿真实的想法是,外孙女婿开店,生意这么好,在自家店里安排个营业员应该不是问题。这事让大笛知道后,暴跳如雷,说钱家的脸都让老爸给丢尽了。大笛再有钱,对四笛也没拔过一毛,更别说让女婿给四笛口饭吃了。四笛眼看柳暗花明,星星还有半年要大学毕业了,拟去上海找工作。二笛却主动来帮忙了。四笛觉得大姐势利眼,鄙视失败者,讥笑奋斗者,奉承成功者。四笛压住一肚子不快回二笛:“我哪有一万块?我是脱底棺材,月光族。”

    二笛说:“这一万块我来出,你只要打理书报亭就行。”

    四笛说:“我一个人哪能开书报亭?从早七点到晚九点,每天十四个小时我可以坚持,谁帮我进货?开店总有打岔的事情,上个厕所,吃个饭,连个换换手的人都没有。一个人是不能开店的。我的皮鞋店不也雇了小王吗?”

    二笛说:“你大姐夫答应跟你一起去开书报亭。你们两人可以轮班,有事情商量着办。”

    丘运民前几年通过岳父钱坤寿,已经调进了建筑工程局,在岳父同一栋楼的另一个单元也分到跟岳父同样规格的一套房子。丘运民若留在建筑工程一处,早下岗了,这几年,建筑工程一处私有化,全部由民营房地产公司接手。当时建筑工程局需要一名电工,钱坤寿推荐自己女婿,丘运民就进来了。丘运民进建筑工程局后,吊儿郎当,局电工班反映差不动他,整天游手好闲。正好此时有了红头文件,工龄满三十年可以提前退休。丘运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工龄,他十五岁就从上海出来工作。不到五十岁,工龄早超三十年,遂打报告退休,四十多岁就过上了别人要六十岁才过得上的优哉游哉生活,工资还拿得高,是事业单位工资,比他的前同事们多拿很多。这就是企业单位和事业单位的差别。建筑工程一处是企业单位,建筑工程局是事业单位。

    四笛听说大姐夫肯跟自己去上海开书报亭,终于心动了。皮鞋店就是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遂说:“大姐夫愿意帮我这个忙,我当然愿意去上海。谢谢姐姐姐夫,有情后感。”

    恰逢此时丘运民摇摇晃晃进了门,四笛歪嘴斜嚼拍他马屁:“大姐夫,大姐嫁给你真有福气,你大事小事都能干,大姐因此省心省力。”

    丘运民被四笛吹捧得筋酥骨软,喝醉酒般“呵呵呵呵”傻笑不迭。

    瑞豪公司驻上海联络处的一栋小楼,三层,白马赛克嵌墙,顶上是平台,平台四周用红砖砌成围。整个小区都是一栋栋独立的白墙红顶小别墅,有童话意境。

    小别墅里全住着失地农民。别墅是政府盖的,赔偿农民失去的土地。小别墅如今市价五百万人民币。上海郊区的农民1949年后解放两次,第一次是土改,分田分地,分到了土地。第二次是改革开放,城市扩容,需要土地,政府收回当初分给他们的土地,免费还给他们别墅。他们人人都是百万富翁,有的一户有几座小别墅,就是千万富翁。

    上海气候潮湿,小别墅养无穷蟑螂。有国产檀香橄榄状大蟑螂,有进口西瓜子大洋蟑螂。四笛曾经看过本书,书的内容和名字都忘光了,只记得书里管蟑螂叫巴巴罗特,蟑螂名字起得有点像希特勒发动某种功势的代号。

    小别墅就是个蟑螂窝。四笛到上海的头一晚睡二楼,用席子铺地上睡,半夜尿急,开灯一看,吓得鸡皮疙瘩全出来了,自己睡的席子四周奔腾着千军万马,有外国军团巴巴罗特,有本国军队檀香橄榄。四笛骁勇善战,一跃而起,在地上发了癫痫般使劲跳,边跳变想起看过的一些作品。金岳霖的书里曾经写到:“只要灯一灭,纸糊的顶棚上就好像万马奔腾起来,小耗子就开始它们的运动会了。”郭沫若写他在北伐途中:“我把面在床上的雨衣揭起来了,奇异的是床板的木面就像在移动的一样。我起初怀疑自己的眼睛发花,待我再过细看时,这第二次受的一惊比我疑床板的移动还要厉害。真正是见所未见一个奇景——床板上都是浮动着的臭虫!那臭虫的大众真好像是战场上的千军万马,我是睡在那儿就像闯进小儿国的葛理维一样,足足被它们攻击了两个钟头。把我从深熟的睡眠中攻醒了的,就是这臭虫大军。这场仇恨不能不报。我穿着胶皮鞋愤恨地踏上床去,便把那千军万马的臭虫阵践踏了起来。我算是打倒了一个臭虫帝国。同时又感觉着自己的身上还有敌人驰骋着,便提着马灯,抱着雨衣,跑出了敞厅来。敞厅上烧着熏蚊子的柴火还没有灭尽,把火拨活起来,把自己身上穿的军服和衬衫脱下在火上抖抖。抖下的臭虫丝毫也不夸张地‘势如雨下’。它们受着了炮烙之刑罚,发出了浓烈的异样的奇臭。”

    四笛双脚沾满了蟑螂尸体,赶紧去卫生间冲脚,大批蟑螂尸体进了下水道。四笛回房间不敢再席地而卧,睡到床上。被蟑螂四面楚歌后,四笛虽然杀敌万千,报了仇,之后却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早晨,四笛起床下楼,在楼梯就听到二笛在楼下客厅打电话,电话是打给三笛的,接电话的好像是三笛老公康康凯。二笛像报喜般报告妹夫,四笛已经到了上海。四笛想不明白,自己小人物,到了上海与二姐夫何干?要二笛当捷报般向他传?

    二笛见四笛下楼,忙挂了电话,问四笛:

    “昨晚睡得还好吧?”

    四笛想说:“托你的福,总算没被蟑螂吃掉。”

    但这些想头只敢在脑子里想想,不敢表达,轻描淡写回道:

    “还好。”

    二笛听四笛这么说,笑出一脸皱纹:

    “上海到底是上海,跟我们那小地方不能比。”

    四笛想,这是什么话?为什么我们小地方不能跟上海比,是没上海蟑螂多吗?正昏昏沉沉,二笛说:

    “乘吃早饭前,我想跟你谈谈书报亭。”

    四笛说:“好啊。”

    “这间书报亭,是房东儿子的。你不要小看书报亭,抢手得很,不是随便能得到的。要有上海户口,还要有这个小区的房产,才有资格申请书报亭,申请后的得到比也很小。房东儿子又有了其他发财机会,他才舍得转让给我。我们公司租他家房子,照顾他家,他这也是对我们照顾的报答。想要书报亭的多了去了。当然,我不但租了他家房子,还给了他其他好处,这些都跟你无关。我要跟你算的一笔账是,我们这栋楼,每天开饭有五口,我和你大姐夫,我还雇了位保姆。我是联络处主任,还有位副主任苗必霞,带上你五个人,每天有五口人吃饭。另外,叽叽咋咋随时随地会来,来了肯定带着孩子,来了肯定要吃饭的,我既然出了一万块,我丑话说在前,我这一万块也不是白出的,你的书报亭,要把我们这些人的伙食费包了——除了苗必霞自己出伙食费,剩下的才是你们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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