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頠可以说是以外戚之身得到重用,恩宠至极,但他不会像贾郭一党说什么夙兴夜寐,日夜惶恐不安,唯恐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过去像王衍等口谈玄虚、不遵礼法之徒对他进行攻击驳难,他不会屈服,眼下面对司马衷,哪怕他会瞬间失去所有,他也不会屈服。
司马衷注视他片刻,无奈的摇了摇头:“在这世上没有完美无瑕的人,那些妄想解决一切难题高傲自负的家伙,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卫太保和裴令公就是这样的人,想不到你也继承了他们的勇气和想法,认为一切必定都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贾模已逝,除去张华,只有你德望最高,毫无悬念地应当承担起所有罪责,你所谓的正义就只是为了说服你心中道德底线的借口,你个人的选择而已。”
裴頠语气沉重:“永平元年,雍州大旱,关中饥,斗米万钱;元康四年,幽州和并州蝗灾,草木尽枯,人畜饥疫,死耗十万;元康七年,雍、梁州大旱,下诏‘骨肉相卖者不禁’,次年冀、青、徐、兖、豫五州大水,每当灾害大面积爆发之时,也往往是边境动乱频起之际,这些年鲜卑、匈奴、西羌、氐人齐万年以及南蛮张昌反叛此起彼伏,朝廷只是暂时将这些人祸镇压下去,国事艰难如此,若再兴起大狱,我晋朝立时就乱了。
臣无法忘记当年因杨骏谋逆案被诛杀的数千人,所引发的朝野动荡,陛下也应该没有忘记,臣确有私心,那就是保全朝中忠良,晋廷需要他们,臣不过是借着父亲的荫佑以及与皇后的亲戚关系,才得以晋升,身居高位,却无甚建树,走到今日,臣着实惭愧。”
司马衷轻轻一叹,带着惋惜,他不是看错了人,只是没看透心,裴頠是社稷之臣,只是他不该对裴頠有着太高的期待。
出身决定立场,裴頠没有站在与司马衷对立的立场上,只是被夹在司马皇权与士族之间,深陷两难。
司马衷幽幽开口道:“你心里是念着晋朝江山,可是也抛不开那些高门大族,两难岂能两顾?”
此时裴頠不再做任何辩解,贾谧却突然跪地,试图为裴頠开脱。
“陛下,十年前都是杨骏的外甥张劭使的阴谋,黑鸦帮就是给张劭办事的,石崇也莫名其妙的掺和了进去,本就是算不清的糊涂账,裴侍中只是暗中将杨骏残余清除掉,并非有意欺瞒陛下,至于武库失火,恐怕牵涉进去的人不少,这件事不好查,现在也不能查。”
司马衷审视着他,说道:“世人都说,王、裴、贾,济天下,贾充和裴秀不仅是连襟,还是好友,共掌机密,而今你是在给裴侍中说情,还是想把自己摘干净?”
贾谧一脸无辜道:“陛下,臣自知愚钝,错信石崇和欧阳建那样的奸佞小人,臣待他们一片赤诚,他们却只会栽赃陷害,曾经还想在狩猎场对臣行刺,他们的行径委实让人心寒,虽然在朝堂上臣与裴侍中偶有意见分歧,但是臣深知裴侍中是一心为国,臣经常都会反省自己的不足,只希望能为陛下分忧。”
司马衷沉声道:“贾模生前用过的人和做过的事,你不会完全不知,裴頠不愿说,那么你来说,武库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谧知道司马衷一定会追问下去,此时若再隐瞒,只怕火真的要烧到自己身上了,他又瞟了裴頠一眼,心里莫名有了几分同情。
裴頠维护的人里面也包括贾模,当年就是宋清替贾模处理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裴頠与贾模私交甚好,不想毁了贾模的身后名,也算是间接保住了平阳贾氏的清誉。
贾谧思忖良久,终于开口道:“陛下,其实在武库发生大火之前,器械已经丢失一半,卫尉孙旂推脱责任,只说他前一阵子返回乐安郡料理一些家事,未能及时统计军械数量,是他失察之罪,裴侍中深知此事的严重性,就命卫尉孙旂暂时不要将此事上奏朝廷,而是先秘密调查此事,可惜没过多久就发生了那场大火,孙旂想着与其日后被人查出来,索性不如全部烧毁,所以也没有全力救火。”
“好啊,好一个忠臣,好一个国家柱石!”
司马衷嘴角抽搐一下,帝王不能容忍臣子存有灰色想法,更不会容忍知情不报,裴頠擅自将此事压下,等同于欺君罔上。
“陛下,武库失窃当年匈奴和氐人在秦雍两州发生叛乱,那个时候若下令彻查此事,势必会使朝廷陷入内忧外患当中,派系纷争,错综复杂,臣和张司空可以豁出去争,但总不能动摇了晋朝的根基。”
裴頠沉默了,好久才自顾说道:“臣如何不想既为君父分忧,又为天下着想,陛下责怪臣抛不开世家大族的利益,可是陛下现今有什么足够的力量和权威进行改革,处处针对颍川士族,两次吏治改革失败,世家大族却分毫未损。
想当年孙权要借暨艳之手限制江东四大家族势力的膨胀,但是由于弹射百僚,四大家族反抗激烈,孙权不得不将暨艳当成弃子,虽然事后降罪张温,但在这场角力中孙权还是败给了江东士族。
直到后来鲁王孙霸与太子孙和的储位之争,孙权以各种借口和手段大肆打击江东士族,最后淮泗军事集团乘势而上,取代了江东士族的地位,这一次孙权才算是完胜。
而现在陛下面对的不止有掌握实权的世家大族,还有势力和野心大增的各地宗室藩王,边境摩擦频发,恐怕不仅仅是我军防备松懈这么简单,一旦有针对东宫太子的风吹草动,就会有大量地位尊贵的勋贵与宗王参与朝堂政争,对于这些,陛下心里也很清楚。
刘邦是创业之君,汉文帝刘恒就是汉朝当之无愧最杰出的守成之君,依臣看来,能够做个守成之君,保证自己治理的国家不发生大的战乱,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贾谧被他这话说得也有些动情了,十分恳切地说道:“陛下,裴侍中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臣恳请在适当的时候再彻查,东瀛公谋逆余党该抓的都抓了,其中不乏有诬告牵引,或有查办官员心存避祸之心,必有无辜受牵连者,臣认为实在没必要再使此案复杂化扩大化,到此似乎也该告一段落了。”
司马衷忽然伤感起来:“父皇奈何不了他们,便把这么一个烂摊子丢给吾,要怎么守,对那些人一次次妥协,一次次让步,那么皇威何在?这到底是谁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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