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他们有可能并不配合。这几天，我和本市几家媒体的领导私下沟通过，他们现在也面临着和我们类似的舆论压力。读者和观众投诉说，为何群众特别关心的重大刑事案件他们不报道，却总是报道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交警组织学习交通新规’、‘本月当街抢夺案件比去年同期下降了5%’等等。他们也很为难，如果再要求他们配合来发布正面消息的话，恐怕——”
“那就靠你来施加压力。”唐局长显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其他部门的问题抓紧时间汇报吧。”
会议室里一度凝重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
就在唐局长向他的副手们大发雷霆的同时，在市郊风景优美的凤凰山庄垂钓园，另一场小型的碰头会也在悄悄举行。
此时出现在垂钓园的五个人分别是省日报的社长贺鸣，晚报集团的副总裁兼晚报社长高滨，大江出版文化集团总经理兼《大江报》社长黎畅，《都市新闻报》社长兼总编佟圣和市电视台的副台长兰世兴。
作为W市传媒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平时，他们之间的往来并不频繁。但是在他们之间，从来就存在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小圈子，一个形式松散的“俱乐部”。这个俱乐部难得有一次召集的机会，除非是在非常必要的情况下，成员们才会仿佛不经意间汇聚起来。
交谈是从子女的教育问题、血糖指标和市政府最新的人事变动开始的。很快，话题便转换到晚报女记者南樱的身上。
贺鸣率先向高滨发问：“那个叫南樱的记者究竟是什么来头？如今，她在本市的知名度比影视明星还要高。”
高滨挥动德国进口的渔杆，让渔线和浮标落入水中，一圈圈涟漪在水面上震颤着扩散。“如果她不是做出了惊人之举，连我对她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她原本只是一个副刊部普通记者，是在今年年初的全员择岗活动中流动到政法部的。有谁想得到，一到新岗位，她的大胆作风让人刮目相看。”
“不少人议论说，她这么做是女人的虚荣心在作怪。”兰世兴说，他为众人斟上刚刚泡好的绿茶。“所以她不计后果，轻率地引爆了整个事件。”
“的确，她有出名的欲望，我能够看得出来。不过，她绝不是仅仅为了出名，这个我也看得出来。”高滨说。
“这么一个捣蛋分子出现，”贺鸣笑道，“老唐一定是焦头烂额。”
“他也曾经派人来报社质问，可是南樱毕竟不是把消息发布在自家的报纸上，老唐拿不出证据证明她不是个人行为，只好作罢。”高滨说。
众人都笑了起来，好像一起看见了他们熟悉的“老唐”那副狼狈的样子。高滨最先收敛起笑容，说：“论时间，你们谁也没有我和老唐打交道的时间久。不过很遗憾，他并不领情，从来没有在工作上给予晚报照顾。”众所周知，二十多年前，当唐永刚还是地方派出所的一名普通民警时，正是曾经的政法线记者高滨最先挖掘出了他的感人事迹，并以一篇《民警义举浇开幸福花》的重头稿件将他成功塑造成了公安战线的楷模人物。自那以后，老唐的仕途才一帆风顺。
“他的工作作风谁都清楚。虽然他本人就曾经享受过媒体宣传的好处，但是他在局长位子上的五年，对媒体的态度保守得厉害。”黎畅附和道，“在座各位谁没有在他那里碰过壁、吃过亏？”
“我是有切肤之痛的。”佟圣紧跟着说，“发生在三年之前的‘路人目击警车撞人事件’差点让我把工作都给丢了。警方坚决否认撞人的是真警车，还反咬一口说我们在炒作不实新闻。虽然警方和我们的记者都拿出了各自的证据，但是市委宣传部采信了警方的。部长把我‘请’到他的办公室里一顿训斥，口气严厉极了。最后，我还交了书面的检讨，事情才算过去。”
面对佟圣的愤愤不平，其余的四人都在心里暗自好笑，谁也不想点破。当时的事件疑点众多，现在看来倒是警方受冤枉的可能性更大些。当时各个媒体都按下稿件不发，只有都市新闻报失策了，栽到老唐的枪口上。如今佟圣又提起这桩事来，大家都清楚他不过是在发泄怒气罢了。
“其实警方的作风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贺鸣说，“在我跑政法线的那段时间里，凡是涉及到对警方不利的新闻，从来就没有顺顺利利的采访。十年之前我写的那篇获奖通讯《超期羁押的305个日日夜夜》不知道费尽了多少波折才得以面世。”
“规矩早该改改了。”高滨直言不讳地说，作为此次会面的发起人，他很清楚该把结论引向什么方向。“警方的作风落后于时代，媒体的变革却不允许我们稍微落后。不能只被他们牵着走。”
“恐怕只要老唐还在位子上，我们和警方的关系就改变不了多少。政法线依然没有好日子过。”黎畅表示了他的怀疑。
“老唐还有两年才会退下来。”兰世兴说道，“谁是他的继承人也很难说。”
“难道我们就不能变被动为主动？”高滨道，“要发挥影响力，而不是继续夹着尾巴做人。”
“对极了。”佟圣拍掌欢迎，“我可早就厌倦了拉锯战。——而且，是他们主导的拉锯战。”
“总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受到种种不合理的限制，好像我们底气不足似的。那感觉确实不妙。”黎畅也说。
“还是考虑考虑当下的形势吧。”高滨说。
“现在正是警方面临着被动的局面。老唐骑虎难下。他再不作出什么反应，流言不知道要变形到什么程度。他们自顾不暇。”佟圣继续不依不饶地说。
“而我们正在失去受众，失去读者的支持。——纯粹是为警方背黑锅。各位的情况大概都差不多吧？”高滨环视众人，问道。
其余四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目前，受众的反应激烈程度大概只有当年的‘彩票开奖舞弊事件’可以相提并论。”高滨继续说道。
提到‘彩票开奖舞弊事件’，众人陷入了一阵沉默。当年W市的这一轰动性的事件发生之后，本市各路媒体的记者都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了现场。然而，他们却接到了警方的通知，被要求在警方做出初步结论之前先“放一放”，暂缓一天发稿。或许警方这一举措对于他们锁定案犯、破获案件是完全正确的，然而不幸的是，外地一家全国性的大报《南星新闻》抢先以大篇幅报道了事件的全过程。就在这24小时之内，读者声讨和责难的声音差点把各个媒体淹没。
如今，同样的情形正在发生着。读者毫不留情地谴责本地报纸的不负责任，并且在努力地寻找着能够给他们提供消息的渠道。并且，谁都知道《南星新闻》正在筹划着大举北上开拓各大城市的报业市场，作为华中重镇的W市自然首当其冲。一旦他们付诸行动，大肆强占市场，抢夺受众资源，那么，竞争激烈到白热化的本地报业市场会是什么局面，谁也无从判断。
受众是媒体的生命。如果媒体失去了受众的信任，被他们所抛弃，一切都完了。
“公安局不会宣告破产，但报纸却不同。”佟圣冷冷地说。
静谧的湖面上出现了一阵骚动。众人将目光投向在湖中飘飘荡荡的五个浮标，却发现根本没有鱼咬钩，谁也没有收获。
黎畅准备换一个话题：“你们说，警方会抓住那个割舌杀手吗？”
贺鸣笑着说：“我赌二十块钱，他们在短时间内无法破获此案。以我的经验判断，如果一开始他们没有收获，那么以后运气只会越来越差。”
高滨说：“我也愿意下注，下在老贺这一边。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感觉到警方在这起案件中困难重重。”
兰世兴：“非常赞同。”
佟圣：“谁说不是呢？”
“既然如此，”高滨用戏噱的口吻说道，“不如真的下一把赌注。而且，谁也不许单独下注，赌注必须下到一处，这样胜算会更大一些。大家没有意见吧？”
说完，五个人都心领神会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