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赵副局长正在回W市的火车上。他去南方开会，按照日程安排，本可以乘坐昨天下午的班机赶回W市，好亲自坐镇女子大学的这场防御战。尽管他的心情非常迫切，但是航班的临时取消最终使他的愿望落了空，他只得改乘火车，这就使得他返回的时间至少延迟了十个小时。
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他先后四次将电话打到了临时指挥中心，每次的答复都令他满意。他一定以为在他走下火车的时候，令人欣慰的好消息正在等待着他。
“有新的情况……”电话一接通，赫起便用低沉的声调把发现尸体的过程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等他艰难地说完，电话那头却没有反应，足足有一分钟之后，电话突然被切断了。
赫起从无声中感受到了赵副局长极度失望的情绪。对于这起蹊跷的杀人案件，他一反往日的作风，什么原委也不想知道，什么细节也不想了解。他唯一关心的就是YES还是NO。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发生就是没发生，其余一切免谈。
赫起默默地合上手机。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杨焕正在使劲地给他打手势。顺着手指的方向，他看见一支小小的队伍正在向现场奔去。更令他吃惊的是，晚报的女记者南樱也在队伍之中。
这群人一眨眼工夫就冲到了隔离带的前面。他们到底对警方的警戒标志有点畏惧，没有越过它。隔着隔离带，一部分人麻利地将镜头对准了尸体所在的方向，而另一部分人则分头将在场的几个人团团围住。
“嗨，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们有采访许可证吗？”杨焕试图将记者推走，但是他的努力是徒劳的。记者们一面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推搡，一面趁机向他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死者是本校学生吗？”
“你们能肯定是割舌杀手作案吗？”
“凶手这回又留下了什么线索吗？”……
在记者夹击之中的杨焕怒气冲冲。“我不回答问题！是的，不回答任何问题！——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他继续向赫起做着手势，示意他在现场有可能被破坏之前赶快把所有的警力都调过来。
记者们似乎也预感到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可以利用，他们发现了只有保卫科长是一个薄弱点，便将攻势转向了他。这个经验不足的保卫科长立即丧失了警惕，慌慌张张要开口说什么，谁都能看出来，用不了一分钟，那些巧舌如簧的记者就会从他口中把什么话都套出来。于是，杨焕一把将他拽出了记者的包围圈。
为什么夏之阳不在这里呢？赫起一边大声打着电话，一边心急如焚地想。只要他在，总能让那些记者们服服帖帖。不过，眼下这疯狂的局面，恐怕连他也未必控制得住。今天，记者们可算称心如意了。凶手透露的信息给了他们难得的良机，让他们可以守候信息的发生。只不过记者的称心如意却是警察的灾难……
就在这时，赫起发现他的去路被一个女人挡住了，这个女人居然还煞有介事地将一只巧的三星牌录音笔对准了他。“我是晚报政法部的记者，请问……”
“是谁允许你们来采访的？”赫起几乎对南樱吼叫了起来。
南樱耸耸肩，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挑衅。
“离我远一点儿！”赫起又吼道，他巴不得他的话被录下来。
有人从侧面推了他一把。是南樱的助手，一个下巴上留着尖尖的小胡子的年轻人。“你能配合我摆一个姿势吗？——不，不。我不拍你的正脸，我只需要一名警察的身体局部作为前景。”他边说着边将相机对准了赫起，手指灵活地调节着焦距，长焦镜头伸得老长。“放心，我也不会让她看起来太血腥。真的。”
赫起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这名摄影师想拍摄的那种效果的照片。他们就喜欢搞那一套。表情惆怅的警察的背影和远处的尸体在同一个画面出现，前景模糊，后景清晰——说不定，尸体的位置还会用一个红圈圈起来——活像一张做作的剧照。
赫起伸开五指挡住了镜头。
幸好，一批警察及时地赶到了，他们冲向记者与之展开了肢体的交流。记者们不得不从现场撤退，一直被驱赶到了五十米以外的位置。南樱，她的助手，和所有的记者停留在那里继续观望。
唐局长的一天是从一套固定不变的程序开始的。
六点三十分，他准时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的床头有一个老式的闹钟，响起来的声音就像中小学的上课铃声那么震耳欲聋，但是这个闹钟却不是为了叫醒他用的。老唐直挺挺地平躺在床上，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闹钟徐徐运动的指针，从六点三十分到三十五分，一秒也不差。因为一位大名鼎鼎的健康专家曾经说过，睡后静卧五分钟可以预防百分之五十的老年性高血压突发症。
五分钟过去后，他的脚趾准确地碰上了单人床下面放在固定位置的拖鞋。接着，他以缓慢的步伐走向洗手间进行简单的洗漱（动作一定要和缓，专家说此时人体的肌肉还没有苏醒），然后，伴随着马桶注水声，他来到了阳台上，伸展双臂，转动膝盖和手腕，按压头部的经络，拍打前胸和后背。
他的早餐永远遵循着低脂高蛋白的原则，牛奶是脱脂的，鸡蛋是水煮的，咸菜因为含有过多的亚硝酸盐，份量非常地少。饭后服用的药物用不同颜色的瓶子装好，放在饭桌上身手可及的地方。
等到了八点整，他看见来接他上班的那辆黑色奥迪轿车安静地停在了窗外，这套程序就算是结束了。
一般来说，习惯一旦养成就不容易改变，特别是当人们坚信改变习惯不会带来任何好处时，就更是如此。不过今天，他完成这套程序时心事重重。
24个小时之前，他获悉第五名受害人死于割舌杀手之手，那时他的心脏好像受到了一次激烈的冲撞。在临时的会议上，他近乎失态地批评了看起来沮丧已极的赵乐民副局长。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证明严防死守策略灰飞烟灭。他感到自己就如同一个赌徒，新的一局终了之后，眼睁睁地看着一大笔赌注被对手卷走，而他手上的筹码已经所剩不多。
今天将会是艰难的一天，他的工作将从收拾残局开始。现在，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希望平平稳稳从位子上退下来的愿望有落空的可能。为了这个愿望，他做出了太多的牺牲，包括——入院治疗。
一阵门铃声中断了他的思绪。应该不会是他的专职司机冒失地催促他下楼，因为现在不过七点四十分。
保姆替他打开了房门，秘书小黄闪了进来，唐局长发现这个一向伶俐的年轻人表情很不自然，还有点怯怯的。“局长，在上班之前，您最好先看看这个。”他将一摞报纸轻轻地放在了餐桌上，然后倒退了三步，垂手站立。
“昨夜女大发生凶案，疑是连环杀手所为”。刚看到晚报头版的通栏标题，唐局长便感到脸上被人掴了一掌似的，打得他头冒金星，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他用颤抖的双手打开其余的报纸，一点没错，有关女子大学杀人事件的报道几乎占据了所有报纸的头条。《都市新闻报》更加露骨——《“割舌杀手”又酿新命案？》，《大江报》则稍微含糊——《女子大学一学生昨日被杀害》。报道中，“割舌杀手”的字眼随处可见。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大的事情，他们怎么可以不通过宣传部门擅作主张？”他喃喃自语，同时，他已经在想象中看见了成千上万的市民在早饭桌前争相阅读报纸的情形。
晚报上一张压题图片吸引了他的视线，一名面貌姣好、容光焕发的女子在图片中微笑，显得十分美丽。在图片的下方，印着几个艺术体的小字：南樱新视线。他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晚报上关于命案的报道，都是属于名为“南樱新视线”的专栏的内容，类似于他最爱看的那个“田大夫导医”栏目的形式。
他在心中恨恨地想，要是能像办公室里那台进口粉碎机粉碎作废文件一样把这所有的报纸粉碎掉就好了，只用按下一个按钮或是对秘书吩咐一声，销毁得无影无踪。
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阴谋，他又想。新闻圈子里出现了一帮野心家（以前他还把他们当作是自己人呢），他们联合起来向他发难，想整垮他。别看他们表面上想在报道里表现出公正客观的立场，可是实质上不过是在争先恐后地向市民们证实割舌杀手的存在，好讨他们的欢心。特别是高滨那个老狐狸，没人比他更别有用心的了。他故意把南樱捧了起来，把这个捣乱分子、跳梁小丑、爱慕虚荣的女人捧上了天。
他们以为抓住了一个机会对他实施报复，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想翻盘，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他对小黄挥挥手：“我们现在就去市局。”然后，他又一指桌上的报纸，“把这些全部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