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结束时夜已深了，刚才的酒意泛上来，脸颊滚烫，身上也绵软乏力。酒浓兴致高，将织锦与叠锦远远撇开，放着清扫干净的大道不走，偏踩在雪上，咯吱作响。又见莹莹雪上倾倒着清亮月色，抬头望明月皎皎悬在天上。痴痴望着，又痴痴抬手虚握着天上月，“明月、明月，你会孤单吗？”口中含糊喃喃道。
忽而鼻尖几缕暗香浮动，寻味看去，原是角落里的腊梅开的恣意灿烂，嫩黄的花蕊停了点点雪白，看一眼便心生欢喜。清冷的芳香似乎要把人洗了一遍，化成相似的冰清玉洁。
临近佳节，又逢花好月明，我静静伫立花下，将那些愁绪哀思一并寄托了。
“梅开腊月一杯酒，鄢陵蜡梅冠天下。此花香气馥郁，惟有鄢陵方能产出这样好的腊梅。只是外面天寒地冻，长姐已在外面站了许久，可不要着了风寒。”其川缓缓行至近前，月色偏心一样倾注于他，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柔和温润。
“见过三少爷。”织锦拉着叠锦福了福身。
他温和颔首，又问我道：“长姐可会怪弟弟搅扰？”说这句话时，他的笑意淡然如风，皑皑白雪嵌进了双眸，皎皎胜过天上月。
人间美景，都在眼里。
我险些陷进那双清凉眸子里的雪月里，忙收敛心神道：“弟弟此言见外了。”周遭浮动的暗香冲淡了胸中怫郁，“有幸得弟弟赏识，也算没有辜负此花的短暂一生。”
正如他所说，此花产自鄢陵。那一年兄嫂自河北道省亲回来，带了几支腊梅，幼弟其川见了喜欢得紧，娘亲特意托娘家人移了几株鄢陵金梅，精心培育。只是，物是人非，花开得再好，赏花之人却不在了。
他伸手攀住一枝腊梅，放在鼻尖轻嗅了嗅，殷殷含笑道，“花好，弟弟心中怜惜，哪怕这花落入泥中，碾为尘土，弟弟也定会竭尽全力使世间留下它的痕迹。鼻尖的清冽冷香也沁入弟弟的神魂，不分彼此。”
“君子重诺，在姐姐心里弟弟是头一等的君子。”我迎风而笑，明白他是特特说这些话来宽慰我，“夜里风寒露重，弟弟穿的薄，快些回屋吧。”
不知何时，又飘洒起细碎晶莹的雪花来，他的额发、眼睫上落了不少。恍惚间，像极了其川。我拿着手帕欲替之掸下来，他闪身避嫌道：“不敢劳烦长姐，弟弟自己来吧。”说着接过手帕胡乱的抹了抹。
“自家姐弟，何必客气。”手落了空，我以笑饰面上尬色。
闻言，他动作微凝，笑里泛着一丝苦：“弟弟三生有幸，此生复得兄长姊妹，使我不至孤苦飘零。但弟弟却不得不时刻警醒，无法与兄长姊妹纵享天伦之乐，更不敢往从过密，毕竟弟弟如今是戴罪之身，需与外界划清界限，以免行差踏错时，连累他人。”
我叹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如今你在裘府，咱们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左右不过一死，只是，裘家清清白白一辈子，不能背着骂名去见列祖列宗，你定也不希望让旁人觉着先帝不辨菽麦。”
他目光黯淡道：“前路茫茫！一切都有既定的命数。”
“冬日严寒，百花凋零，大地一片荒凉，惟有梅花凌霜独傲，越寒越香，是命，同样也是逆天改命。”我见不得被寄予重望的他丧气推诿，狠狠道：“如今国破家亡，是你的命，苟活于世是你的命，其川是你的命，可其川呢？祠堂里一块轻飘飘的木头，不能写上裘其川三个字！那畜生的肚子，是其川的坟墓！大齐不幸倾覆！其川不幸死去！你却幸运的活了下来，从你活下来那一刻，命数便是偏爱你的，如今你的命关系着裘氏的命、大齐的命！那些逝去的人，日日夜夜都困在痛苦的深渊里，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等着你为他们正名！若想不辜负他们，你便要逆天改命！”
我的声音几乎撕裂，响彻空荡的夜空。他怔怔看着我，眼底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府中静极了，月转星移，耳畔彷佛传来雪落下的簌簌声，冬风吹得枯木瑟瑟发抖，如珍珠般盛着月华的娇黄花瓣落进雪里，静默如女儿泪，垂落无声。
“其华！”爹爹威严的声音刺穿了凝成片的死寂，“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生者却要忍辱负重，不让逝者枉死。不曾直面孤注一掷的死亡，又怎知苟活人世的艰辛？早些回去歇息吧。”
其川收了目光，回首略歉道：“父亲来的正好，长姐正鞭策孩儿，长姐之言，如东海之明珠，引着孩儿穿过漆黑午夜，向阳而生。”
“乱世人，生死皆不幸。”
我冷静道：“其华口不择言，若有冒犯之处，请弟弟多多包涵。爹爹，女儿有些累了，先行告退。”说罢，福了身退走。
却听他好言劝道：“是孩儿心志不坚，如今正需要长姐这样鞭策，父亲勿要责怪长姐。”
爹爹叹息道：“从前总想着我只有华儿一个女儿，自然是要骄纵些，养成了这样脾性。眼下这种情形，再不加以管束，只怕为父心有余而力不足，护不住她后半辈子。”
我闻言忙拭泪疾走，将织锦二人远远甩在身后。
想到爹爹的话，泪水止不住的流，心中酸涩之余，又总是回荡着往日听过的人言可畏、是非黑白、真假掺半，假作真时真亦假，甚至连那做戏的人也信了，今晚的将军府，真假又各掺了几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