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仙侠小说 > 扶风豪士歌 > 第十八章 春草明年绿

第十八章 春草明年绿(2/2)

    “都不重要了。”

    诡谲的烟尘弥漫四起,像是巨物坍倒后激起的余波,在碧漾的树荫里回绕不休。

    先前远走的少年沈复此时不知从何处又冒出了头,平地卷起的风流一齐灌入他穿在身前的薄弱春衫,吹得振振作响他也毫不在意,只是痴痴地看着眼前的那柄栖身碎石堆中的森然黑剑,充沛的剑意之中还携着几缕宛若游丝的鬼气,而他却是像是发现了些什么不得了的物事,顾自傻笑着说道:

    “妙极,妙极!”

    ……

    ……

    依旧是在毗岚寺的后院,越上了长阶,乌压的人群里,黑密的人头攒动着,紧紧簇拥在了一处,他们或站或坐,各自穿戴着颜色深浅不一的朝服绶带,面色中或喜或惧,像是幼时孩童幸运得来一件新奇物事般的惊诧与欢喜,偶有疏狂,偶有局促,三两成团,围成了一小堆各自的团体,看似在自说自话,但却不过无一不是在指点着身前一壁晦暗生涩的石画,窃声私语,议论纷纷。

    影影绰绰之外,长阶的一旁的石墩上正坐着一位年轻的官员,他身着一身深绿官衣默然不语,其上纹饰是两只湖上翻涌的五彩鸿漱,双宿双飞,栩栩如生。他兀自地与众人隔开了一段距离,静静地端详着自己脚下正在为了一块半大的米粒而争执不休的蚁群,他看得津津有味,文弱的面容上忽地破出了一点悦色,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般的惊喜。

    “荀大人,怎么不来看看这壁画呢?众位大人可都已经是神采飞扬了呢!“说话的这人也穿着一套墨绿色的朝服,上绣着一只单游湖中的黑羽鸬鹚,双翼招展,尖锐利爪深入湖水,作猎捕状。稍稍不同的却是,其上色泽明显要比那前者身上的要淡素上几分。

    这位被称为荀大人的青年,闻言微微地抬起了头,不着痕迹瞥过了这人一眼之后,就又低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了一块饼子,扯成一小节的碎屑丢往脚底的蚁群。

    “从不世出的秘宝,既无前人作注,便是无从看起;又无主人家的允诺,我们也不过是沾了圣上的天恩才得有幸得见尊颜,“

    “现如今,圣人未至,我等又岂有先睹之理呢?“荀姓青年不咸不淡地回应道。

    “再说,我也并非是什么大人,你我这一身朝服怎么得来的难道你不清楚吗?”他侧目而视,颇显怒气地望着他,指着自己与他身上的衣衫冷冷地说道。

    那人也不过才说了一句,他这里便是如同被人触及到了身体某处最为柔软的地方,忽地炸起陡然变了脸色,反驳的话语如神龙吐珠般连续不止,又颗颗分明。

    “圣人大度,荀大人你也太过敏感了吧。“这人摆了摆手,似乎是很不认同他的看法。

    “为什么就一定是我的错呢?难道就不能是西门大人你看得太开了呢?“荀姓青年听到这里,眉头立刻便簇拥在了一起,五官骤然凝聚着挤在一处,很是不满。

    说完了这一句,他又皱着眉头狠狠地仇视了这位所谓的西门大人一眼,随后便挪开了身子,主动与他隔开了一小段的空白。

    “好好好,荀兄你也不必这样生气嘛,在下也不是那个意思。”西门大人跟了过去,将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又连忙解释道。

    “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说不准这群人便是有以后还要公事许久的朝臣呢,而荀兄你又何须表现得这份的抗拒呢?”

    “这群人中官宦子弟也不在少数,今日广结善缘,日后的官途之上兴许还得安生很多呐。”

    这位复姓西门的官员伏在他的耳边,指着眼前的众人,又轻声安抚道。那荀姓青年耸了耸肩,眉间的阴霾郁结更甚,虽是表现得十分地抗拒,但他仍是将身边这人的话听了进去。

    “水清洗缨,水浊濯足。顺势而行,未尝不可。”

    那青年的眼中仍是存留着几分的迟疑,但是听到他最后这一句之后,还是皱着眉头微微颔首,以示赞同。而说话的这位也是即刻便笑眯了眼,

    “这就对了噻。“他一面说着,又一面将手掌抚上了荀姓青年的头顶。

    荀姓青年撇了撇嘴,不置一词,朦胧的双眼又低了下去,又再次看向了先时的那堆蚁群所在之地,但是却早已不见了痕迹,只有一摊脱离肢体散乱残骸和一片星点的血迹。

    “来了。”青年突然又开了口。

    他这话说的有些没有头脑,但他身边的那人却是应着他的声音,立刻就站直了身子,毕恭毕敬地立在长阶一旁,静待着从下而上的那队人动作。

    而也在此刻,散乱地遍布在石壁下的众人也是注意到了前人的举措,窸窣的声闻随之降下,循着他的动作,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合理地分成了两拨,垂手而立,安安静静地伫在石阶两侧。

    反而恰恰是第一个发现了动静的荀姓青年却表现得相当镇定,待众人匆匆忙忙地站定了之后,他才慢慢地拍了拍手,散去衣襟上的黄沙,不紧不慢地挤开了那位复姓西门的男人身边的某位官员,自若地靠在了他的边上。

    被挤开的那人微微皱了皱眉头,横眼看过了他,犹豫着但仍是没有说话;而这位西门大人也没有说些什么,面色如故,但漠然望出的两眼之中却是多出了几分莫名的温柔。

    “又不是在宫中,繁文缛节能省的就省了吧。”

    一顶玄色的华盖跃过了长阶的最后一级,青稚的音声从周缘一圈垂下的纱幔里飘摇而出。

    “遵旨。”

    众人应过了一声,旋即又一齐缓缓地抬起了头,沉默地注视着渐进的鸾驾。

    华盖之下那抬驾的四名黑壮汉子,宛如海中尤为突出的礁石,生生透出了一股不明的恐怖气息,不容人来冲撞,仿佛稍有不慎就有沉沦的危险。

    他们平静而坚决地走过了众人,最终又在那幅壁画的正中底下止住了步子,安稳地放下了搭在肩头的竹竿,单膝跪地,四人朝着中间的鸾驾各自摊出一手,沉声了几句晦涩不通的蛮语。从他们虔诚的目色中看来,像是在请求里面的那人出来。

    一杆破败的烟斗一把挑开了纱幔,昏沉的驳杂之中渐而露出一张清瘦的脸颊,深棕的楠木发簪穿过了他头顶精致打扮的发束,将满头的情思都修饰得极为平整庄重。一身清凉的薄衫穿戴在锦色罗服当中,在此间下也竟是被汗水浸湿了大半,浓墨的色泽更像是潜入了他羸弱的身躯,硬生拖滞着他的动作。

    忽然,他又像是示意性地咳嗽了两声,鸾驾旁的那四名黑汉便不再言语,低压着头颅,静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只见里面的那人动了动身子,懒懒地舒展了两下腰身,汗珠顷时便若雨水般洒然滑落,他缓慢地踏出一步,两只藕丝步云履稳稳地踩在了身前汉子一双结满疮疤的巨掌上。

    眼波回转,阴柔的凤目眸当中随即生出了几分意韵不明的贵气,但也并非其有意而为之,只是其从骨子里自然生发而出的,收束不住。

    他像是睡了很多个时辰一般,迷迷瞪瞪的尽力想要睁大眼睛,但却怎么也睁不圆亮,所以他便只是微微架着眼皮,草草地扫过了对立的众人一眼,轻柔颔首。

    “禅师要不也来看看?”少年苍白的脸上艰难地闪出一道笑意,目光远射而出落在了长阶中慢慢前行的青衣小僧身上。

    “不必,方丈说我修行不够,这些东西尚且还入不得眼,而况小僧所接到的使命便是送至公子到此,既然公子已经到了,那么小僧便再无任何继续停留的理由了。”

    “小僧告退。”

    青衣小僧双手合十而立,语气中依然是那份的自然。

    “如此,小王便不强留了,禅师慢行。”少年垂手还礼。

    青衣小僧轻声应过,踩着来时的路子退出了几步,侧过了身形又款步走下了石阶。

    “请顺便再替小王向师父他老人家道声谢。”

    小和尚没有转头,也没有应声,众人也只是清楚地瞧得他远下的身姿逐渐被长阶遮却,滞留在身后的衣袂一角拖拽在黄沙石砾遍布的土地上,又牵带起了一袭淡漠的风尘。

    那公子哥也毫不在意,病怏的脸庞上惨淡地掠出苦涩的笑意,眼神即时收回。他又微微地跺了跺脚,一阵不痛不痒的感触霎时传遍了两个黑汉的身体。他们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将自己另一只直立的大腿也跪了下来,后背上高耸的脊骨趋势压得更低,黑黢的头颅生猛地扎进了干黄的草堆,那副模样像是要埋进土地深处般的恭谦。

    一味低眉顺眼的服从,苟且卑贱到了极致。

    他们小心细致地将高托的手掌缓缓低降了下来,那贵态难遏的公子一步跳下。许是这一步没有掌握好力度,两脚陷落进了一处沙坑,翩飞而起的埃尘即刻便染上了那对整洁的步履,弄脏了些微的风度。

    少年眉头微蹙,低头下去看了一眼,似是有些不喜,撅了撅干瘪的嘴唇,拙笨地侧过了身子,略显吃力地丢开了手中的烟斗,抬眼望向人群当中,故作闲散地问道:

    “都知监的人呢?”

    众人面面相觑,轻掠地议论着,但始终没有人作声回应。

    “草民来时看见陶公公独自一人掠出了城门,本想叫住他的,只是他的步子迈得极快,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乘风而去了。”

    众人闻言侧目,出言的正是之前那位独具风骨的荀姓青年,而其言语之中的漠然也恰如那少年一般的漫不经心。

    他静静地望着少年苍白的面目,呆滞的双眼微微闪烁了片刻就又恢复了先时的平静。

    “王上不必扭结于此,所行非常人之道,则须历经常人所未受之难处。如此一想,王上尚该高兴才是。”那荀姓青年身边的西门大人接着宽慰道。

    那公子哥抬首观想,似是有所感悟,不过多时又低身下腰,轻然拂去了脚边沾染的沙土,长叹一气,缓缓又道:

    “爱卿言之有理。”

    “赏。”

    说完这话,他旋即便是有些尴尬,赧颜一笑,挠着头不知该接着说些什么。平日里赏赐东西的这些小事,他都只是随口一说后,便交由都知监的那韩燮去办的,但现如今他又不在,话又说出了口再是难收回,这实在是有些难办了呀。

    他不着痕迹地轻轻扭转了一下肩头,想去看看余下众人的神色,但他却是还未曾赶上,披搭在身外的罗衫像是招收到了某种奇异的召唤顺势滑下肩膀。那复姓西门的官员手疾眼快,一把接抢过后又赶忙匍匐下了身子,极其肃穆恭谨朗声说道:

    “谢王上恩赐!”

    那被称作王上的公子淡薄的双眼刹时瞪大,日光投映而入,像是照进了一块明烁的宝石,抬眼时流转出莹莹的光度,精彩绝艳。他也是转瞬就明悟了过来,就坡下驴,微笑着应道:

    “先时便说了的,如此作态大可不必。“

    复姓西门的官员应过了一声,长身而起,又没入了树立的人群之中。他身侧的那位荀姓青年看着他漫步退回的背影,眼神却死死地盯住了他手中的那套香汗沾湿的罗服,于是那原本就鼓起的嘴巴,在此时又嘟起更甚,冷冷地剜目过去,倒是像极了哪家闹着脾气的小孩。而这位西门大人恍若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态,温柔的脸上始终如一,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像是不要钱的一般便宜。

    而余下的众人看到他捞到了好处,顿时又唏嘘了一片,稀疏的议论在此起彼伏间又逐渐作大。王上柔着视线看着纷乱的众人,心中没来由多出了股暖流,不久便席卷直上表露在了脸色。他轻轻地挥了挥手,跪在身侧的那四名大汉便又是长身一拜,然后又扛起轿子漠然地退到了汹涌人潮之后。

    旋即,他又拍了拍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又对着身前的众人轻声嚷道:

    “诸位,你们也都看见了,小王年岁虽是尚浅,却也自是赏罚分明。“

    “昨日酒后之所言诚然不足信矣,我朱紫一国即是偏居一隅,但小王也深知君无戏言这一说辞。所以今日既是得了这由头,先手想到的便是要替诸位了消此愿。“

    “可不知诸位满意否?“

    他勾唇一笑拱手而拜,微微颤抖着深深地弯下了腰身,显得极为庄重。立于两边的众位身着各色朝服的书生也是马上就长揖一礼,略显惶恐地齐声说道:

    ”王上仁厚,草民愧不能当!“

    “那就是不满意咯。”

    众人感闻此言,顿时低垂下了眼帘,人人仿若夏尽时倒挂枝头的寒蝉,嘘声不语。少年瞧着他们的模样不经意地挑了挑眉,转过了微曲的身子,正身对向了那面石壁。嘴角干涩地抽动两下,随后砸吧着双唇,略作沉吟摇头晃脑地说道。

    “原先以为是明灯大师藏拙于人,可今日看来竟真是在下错怪了他呢。“

    他粗略地瞟过了一道眼前的那堵物事,出乎意料,镂浮之上的篇幅并非他以往所想庄严庙宇之中的森然佛像,也绝非余下诸生神思飘渺的古籍经略,名篇孤本。

    恰恰相反,正是佛教僧众素来摒弃的,且视之为骷髅浓血,心魔外障的张扬声色,俗世媚骨。

    少年一时失神,走空了半刻,最后将视线落归在了竖刻于壁画两边的石匾当中,其上阴文篆刻的笔笔纹路具已被碎砾黄沙填补得难以辨识,只有位居左侧的那一面若是经人琢磨兴许还能推敲得出原本的七八分来;而栖身右缘的那一面,表面字迹也是损毁严重,纵浅入深的物事,除却那层天然裱镀的泥封,之上数不尽数的深浅不一的划痕,明显便是各色刀剑兵刃交错后残存的余韵,满目沟壑尚不为惧,抚手上行更有言辞难明的冰冷杀机。

    “总感觉是被摆了一道。“少年苍白的面目之上,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从额间缓慢滑落,包裹住风中的尘埃,无声打入脚底凸起的沙堆,深深地沉坠到更低处。

    热风吹拂,拍打着自崖间生出的小树,罅隙之中透漏而下的影子簌簌而动,微颤的春意重新排搭着先后次序,少顷,交叠掩映又再次稳定笼罩了他的头顶,阴阳昏晓处明白地平分出了一道界限,从中将之平齐割断,纤尘不染。

    “眼耳口鼻舌身意,皆所外欲,不足信,不可依。“

    那荀姓青年后撤一步,潜入身后拥挤的人群,两手环立横抱胸前,拨开一道恰容个人通行的小道,在独到的分寸中缓步慢行,伴着漫散的语调,娇俏的身躯从容踏至少年身边。

    那公子侧目看向他,轻笑着微垂下了眼帘,正欲开口,那名荀姓青年却抬起了手,先他一刻继续说道:

    “昔日曾有传言佛宗立教之时,佛子便许下宏愿,誓以除尽天下外魔为己任,于是带偕门中信众踏行天下,一者卫道,二者修心。然则人力有时尽,禅机不得悟时,临前末了也不过一具凡胎,又怎奈何滚滚邪祟,且佛法悲悯,实则不愿再造杀念。故佛子遣散信徒,散布于世间各处,持守一方净土,又各自设下禁制,以外物法器幽禁魔道于当中得道之人座下,常伴青灯古佛,梵音灌顶,只盼早入轮回,往生极乐。”

    荀姓青年一气呵成又马上顿了下来,而众人听得已是早早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为别的,就只看他能在短时间里编出这样一段唬人的事迹,也该拱手作揖。

    “所以…”那少年看他不再言语,又轻声说道。

    “所以这片壁画,从来就不是俗世中人想象的这般美好,反而是丑恶至极,不堪入目的。“

    荀姓青年说着,伸手抚上了面前石壁,但任由他如何摸索却怎么也不能靠近那物事一步,就只有这一点的距离,近在咫尺,遥不可及,恍若有一道无形风墙隔开了人群。

    “不不不,小王想问的是,佛子既然遣散了他的信徒,那最后他自己又到了哪里去了呢?“少年摆着手,一脸和煦地说着。

    荀姓青年怔了怔,瞥过了他一眼后又将探出的一手伸了回来,平静的说道:

    “佛子踽踽独行,孤身一人走过了许久路,餐风饮露,寓宿风尘,最后于一株菩提树下参禅苦坐七七四十九日…”

    “然后悟道西去了?“那少年接着追问道。

    那荀姓青年也没有立刻回答,只见他呆呆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将语调拖得极长,缓缓开口说道:

    “嗯…悟不悟道的我不知道,反正最后确实是西去了,而且是在很西的地方。“

    “死了?“那少年的表情此刻也是变得十分之微妙,说出这话时声音竟是都不自主地做大了几分。

    “也算是这么一回事罢。又不是道门中人哪里又习得什么辟谷之术,可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三百天都不吃东西。他能撑过这四十多天也是个奇迹了。”荀姓青年摆了摆手,无谓地说道。

    少年听至此处苍白的面容之上依旧是那般的风轻云淡,他微微抬眼不可捉摸地扫过了周围的人群,似是心有不甘继而追问道: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呀…”荀姓青年顿了顿,缓缓地吐了口气。

    “血流归海,白骨化林,肉身被枯叶掩埋土下,滋养后来长出的新叶……”

    重叠的人群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绿墙,浓浅交映,此涨彼伏,有高起处,也有低洼处。

    而在毫不起眼的某处,一身绿袍的男人用自己的胳膊悄悄地戳了戳身边那人的腰身,然后以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怯生暗问道:

    “你说这荀天问的话可信吗?我怎么感觉他像是在诓骗那国王啊?”

    他身边那人微微侧目,颔首低眉,将薄唇附到了他耳边,轻声回应道:

    “你要相信你的感觉。“

    说完这句,那人又把顶着纱帽的头颅伸了回来,露出一脸讳莫如深的神色,幽邃地盯住不远之处的那人,似是要将其看穿,然后低声又补了一句:

    “只当他是个疯子就好。“

    问话的那人听罢此言,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但仍是有些犹疑,却又不知缘自何起,只是将平淡的视线拂过了身前的众人,最后又定定停留在了复姓公孙的那人身上,愣愣半刻,始终不愿移走。而这位西门大人也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灼灼目光,缓慢地扭转过了头,冲着这人歪头咧唇一笑,宛如一道春风。

    ……

    “再往后来呢?”那少年的眼睛此时已经是眯成了一条缝,这条缝隙不大不小,恰好就只能容得下面前的这一人。

    “嗯……佛子肉身所埋之地,来年便长出了一片菩提密林,葱葱郁郁,模样喜人,各地驻守闻讯以往,见此形容据说是哀恸四野,哭倒了一片,也有野史里说那一片涩口的苦海就是这样汇聚而成的……那群秃头的和尚将往生的经文一遍接着一遍地诵唱着,到最后也不知是究竟念够了多少遍,停留了数日,临走之时又各自掬回其间一捧幼株,种在庭院当中震慑鬼魍邪祟。”

    “噗。”

    听过了荀天问这段的算不得慷慨的大段长词,绰绰人影之中终究还是有人禁忍不住笑出了声。而此刻,那少年的表情也变得相当微妙,高翘的嘴角似乎是被什么东西一直牵扯着,始终低不下来,只见他长舒一气,随即又低下了头看着脚底的坑洼孔洞,轻缓说道:

    “荀兄这话似乎是说的有些大了。”

    荀天问饶是再不谙事理也从这句话听出了几分暧昧的意蕴,但碍于后面那四名大汉的拳脚,于是耐着性子继而问道:

    “什么意思?“

    少年笑而不语,不是不想说,而是有人已经替他回答了全部。

    “意思就是你大话说的有些过头了。“

    一人朗声说道,旁观之人皆是笑斜了身子,欢快的气氛瞬间便笼盖了这一座石台。

    荀天问脸色一黑,再不去争辩些什么,索性一把脱下了身上的朝服,摆着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形渐去之后,一阵尾音才兜转了回来:

    “什么狗屁的煊赫城,鬼都不去。“

    而这次却是轮到众人黑下了脸,生恐对上了人前那少年的冷光,无端受了这份平白业火。复姓西门的那人似乎是好像感触不到这一份霉头,径直走到那少年身侧,与其并肩而立,轻声说道:

    “王上可喜欢?“

    但那少年却并没有露出他们想象中的那张嘴脸,脸上如一是挂着笑,苍然的面色之中也突然多出了几分浅淡的血色。尤其是当荀天问说出了那段话时,他的脸庞愈发红润,眼上眉梢竟是都要笑弯了下来,面目之中玩味之意大起。

    “得斯一人,可抵六部百官。”他也是轻声回应道,言语却是相当坚决。

    “是否是夸大了些,虽然我也承认他有这能力。”复姓西门之人微微有些错愕。

    “他爱听就行了。”少年深深地说道。

    复姓西门之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只是现在难的是如何将他拉回来。”少年又道。

    “简单,赏他几件上物件,也不用太好,上眼就行。”

    “比如?”少年挑了挑眉,问道。

    “就比如微臣手中的这件罗服。”

    说罢此话,两人相视一眼,又各自笑出了声。

    ……

    疏疏院落,绿林掩藏,一百零八级的步廊回转,再消得一个转身,幽隐的禅房已近在眼前。

    此时正是日上中天,刺眼的光线随着消长的暑气簌簌直下,正正打上了禅房门前伫立那人的后背,那人蓝白的僧衣上顿时雪亮了一片。

    风声又起,又吹得那人衣袂振振,错落林梢的飞鸟似是受了些惊吓,也连忙腾跃而起,悬在半高的空中扑腾了一阵,卷下了几片青叶之后,又翻飞不见。

    那人许是注意到了这份动静,屈张开了手掌,将那纷扬的叶色接了过来。但他却也只是接了过来,再往以后也没了更多的动作,除了看着,就是站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痴意。

    “虚若。”门房之内一道苍老的人声响起,似乎是在唤他。

    伫在门前的那呆子倒也并不慌张,从容的眨了眨眼,两手合十,轻声说道:

    “听师傅的话,那公子已经送到了。“

    里面的那人没有回应他,只是兀自转换了话头,接着又说道:

    “你可知为师为什么选他吗?“

    “师傅说什么都是对的,弟子也不懂,听师傅的就行。“

    这话说来十分的滑头,但不知是何缘由,从这小和尚的嘴里说出来,却只有一片轻柔平和的意味。就像是一汪静水,风尘再甚,表层也是波澜也不起,就是不知内里是否已是泄洪一片了。

    “你呀。心思太纯,这是好事,可也是坏事,所以你这辈子也就只能打坐参禅的小道上停留,而那些干系施行天下的大道你终究还是学不会。“

    门内那阵苍老的人声之中,似乎还包裹着一段悠长的叹息,隐隐约约也只透出了些遗憾。

    “师傅说的是。“那青衣小僧微微颔首,像是将那人的道理了然于胸了。

    “走吧。“

    小僧面前的木门吱呀了一声,他知道这是师父再赶人了。于是他也不再说些什么,长揖一礼,转身又望向了门外的那棵菩提。

    他从小就在这座庙里长大,关于这棵树的风闻也一直听得很多,只是大都无关紧要,所以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要是在从前他自然也不会注意到一棵树的生长,万物荣枯,个中原因,也自有其规律。只是最近他隐隐发现树上的青叶已是越发稀少了,那一副光秃秃的样子也越发的像自己师父颔下的疏须。于是又不由得的轻笑了几声,然后又低下了头颅,扯着步子,将行远去。

    但他转念一瞬,脑海之中又徒然地闪过了一道可怕的念头,此时虽是还未至酷夏,但此间难耐的暑气也是十分逼人了,而这小和尚却感觉后背没来由的生出了一道醒人的冷意,如一掬清水,自颅顶浇灌而下。

    而他此刻也是顾不得细想下去,提着稍长的前襟,逃也似地跑出了那一方天地。

    手中的力度也是不自觉的就加深了许多,几枚苍翠的菩提叶渐而捏出了温度,深深融在他的掌心,直至消失不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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