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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东宫夏宴7(1/2)

    就在皇太子带众士起舞之时,一少年悄然而出,这便是不合时宜的厌。厌只想找个静室清歇至夜宴结束。东宫曲折,没多久厌就被几个内官接连指引得迷失了路途。正踌躇要不要返回玉台,突见小径上有两人相携自东向西而来。近了才看清是一位霜发老人,双眼似乎已盲,怀中却紧抱一苍色古琴。旁边角发童儿一手扶老人,一手掌灯。厌便向南回避,目送这老幼蹒跚行远,正要回身。突然意外见一名手执宫灯女孩孤身而行,女孩绿衫飘逸,可不正是夏侯氏。厌一时屏息,却见夏侯氏似是有意隐身,暗暗随行前面两人。厌看小径前头,布灯渐少,便想夏侯氏孤弱一人入幽暗深处,东宫夜宴又人杂,恐有危险。前方乃乐师去处,自不是内院,自己也去得,不如暗送三人,遂也跟随前行。厌未掌灯,磕磕绊绊曲折前行,来到一处高墙长廊,似乎已是东宫北外殿之间。

    厌看最前方乐师不见了踪迹,似乎已转弯。前方夏侯氏微一踌躇,也转弯不见。厌忙急步而行,谁知刚出转角,即见夏侯氏驻步于一座高墙木门院外。厌忙退步隐身角落。心内顿觉处境尴尬,出去见礼不好,被夏侯氏发现更糟,若被巡查内侍发现更是难以解释。只好默默祷告最好再安送夏侯氏返回内宴,悄无人觉最好。

    夏侯氏良久无声,厌正奇怪,就听到琴音响起,这乐声清扬悠远,似天外游来。厌不由自主向前迈步,见夏侯氏手抚墙面,垂首静立,琴音如烟般笼罩着她。突然,一声惊魂脆响,厌吓了一跳,接着,不停歇的琴音,似带着无穷怒意如瓢泼大雨般袭来。厌听这琴声纷乱嘈杂,只觉是噪音,不堪入耳。随后乐音更加激烈昂扬,已不是怒意,竟觉有杀意,似利箭离弦,似泰山压顶。直搅得厌惊心动魄、五脏俱翻。厌不堪其重,正打算退避。蓦然,琴声住了,厌松了一口气,心智如洗。随后,琴乐再度响起,却是哀凄凛冽之调,竟觉撕心裂肺。厌只觉头晕目眩,终于忍不住掩起双耳。那凄切的琴音却似魔音穿度而来,厌只好默念心经掩盖,那噪声终于远去了。等厌回神之时,赫然见夏侯氏已站在眼前,神情似有惊疑。厌忙放下掩耳双手,尴尬难言。夏侯氏却恢复自若神态,如厅堂相遇般,微微一礼,擦肩而过。厌呆立片刻后,无奈跟随。

    两人一前一后前行,突听前方有多人脚步声。前方夏侯氏有意隐藏身姿,只快步走进最近院落,厌无法,也跟随避入院中。这院内是一处殿堂,两人走入之门乃是东侧角门,正门向南敞开。大殿内门也敞开着,里有灯光透出来。厌见夏侯氏吹灭宫灯,提步登上大殿。厌耳听脚步声似乎就在正门,不及细想,也只得躲入殿内。

    进入大殿却见有神龛,再看上面供的是道教三清,原来竟是东宫道堂。厌便躬身对三清行礼。礼毕,才发现那灯光并非长明灯,而是烛火。紧接就闻脚步说话声竟似奔殿堂而来。忙走向堂后,见夏侯氏也立于后堂。夏侯氏并不看他,只屏息静立。厌心想若被发现,此情此景,大违常礼。只望莫连累夏侯氏。心内也因紧张狂跳起来.

    殿堂灯光渐强,听声音似有数人。突听内侍官尖细声音响起:“从院里到殿内,不见一个内侍,就敢燃着蜡烛”又问:“谁是这院的当值”

    一个年幼声音便应答。又怯声说:“今晚道堂长明灯破了,贺主官说今晚夜宴,殿堂不能暗,命先点上蜡烛。小奴刚刚就是去另一院催人换灯。”听那声音甚是恐惧。

    话音刚落,就听两下脆响,想是那当值小内侍吃了两个巴掌。就听内官发怒骂人:“好个不要命的小崽子贺主官就是你亲爹,也不能让你留蜡烛在空院子里烧着。琬琰殿大火,这才是几年的事。禁宫三千间房子都烧没了,烧死的内侍更是上百。这一朝,若因你疏忽,东宫也来场大火。造的孽业,你这贱种,几辈子当牛做马也赎不回来。”那小内侍哭了起来,却似不敢大声,只压抑呜咽着,更觉可怜。

    又听那主官吩咐旁边内侍道:“回知贺主官,就说我的话,打死这不知死的东西。”

    厌听此一惊,都说东宫刑罚最宽,这小内侍罪怎致死,难道是气话。随后就听到小内侍压着声音,惊恐哀求饶命,才知竟是真。

    厌顿时心内大不忍,又回想起自己哀告之时,是何等绝望。便想不如走出说自己前来拜三清,再替小内侍求情。至少拖到明日再向大联堂兄说情,便可救他一命。主意已定,便稍整衣冠,就要走出。突然夏侯氏伸手抓住他衣袖一角,轻轻摇头。厌知她所虑,便示意,只说自己拜神。夏侯氏眼眸明亮安静的看着他,依然摇头,只不松手。此时,听外面小内侍似已被拖出,烛火亦被熄灭。听众人已然离步,又听关门之声。灯光渐渐远去,殿堂被遗忘在一片黑暗之中。

    厌便不敢动,怕惊动旁边的夏侯氏。良久,听夏侯氏似乎在向外走去。片刻后,殿门那里传来推动声。厌也摸索走出,推门半晌后,两人都知,殿堂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厌轻声说:“你莫急,我去看后堂之门有没有锁住。”片刻后失望转回。

    夏侯氏轻声说:“窗可从里间打开.”

    厌便打开前窗,可窗台离地面足有数尺,就算打开,岂是人走的。

    夏侯氏又说:“您去寻看可有蹬踏之物”

    厌惊奇,心想难道她竟然想翻窗离开,便去寻。可这是道堂,哪有桌案,片刻后,空手而归。

    夏侯氏又说:“龛上的香炉您可搬得动”

    厌大惊失色,忙道:“踩踏神香,这怎么使得”

    夏侯氏轻声道:“谁敢踩踏我是搬到眼前,然后跪求祷告,看神仙能不能帮我打开大门。”

    厌想想,便如侍车奴般跪地,口中道:“不如你踩我背出去吧。”

    这回轮到夏侯氏大惊失色,良久才道:“您是疯了吗,还是讥讽我非淑女”

    厌心内赤诚,哪有这想,忙起身赔礼。

    夏侯氏便轻声道:“罢了,等明晨洒扫内侍前来,再出去吧。皇孙是君子,今晚之事,定不会半字吐露人前,是吗”

    厌忙答是。两人便再无话。

    月光从打开的窗照进来,可见厌规矩坐于窗下这端,夏侯氏娴雅坐于窗下那端。两人礼仪端正,只可惜是在一个不合礼仪之地。

    厌开口轻声说:“不知那内侍怎样了”

    夏侯氏道:“今晚应无事。”

    厌一喜,顺口说:“真的”

    夏侯氏声音变冷淡道:“当然,否则我阻拦皇孙救人,岂不是连一点慈悲恻隐之心都没有了吗”

    厌便悔言语造次,忙赔礼解释。

    夏侯氏不再答话。两人静默。

    过一会儿,厌又问:“你困阻这里,内院人便寻不见,可会有事”

    夏侯氏只答:“公主无问便无事。”

    厌又说:“就怕宴后有人寻我,连累你。”

    夏侯答:“东宫宴会向来通宵达旦。也应无事。”

    厌便哦了一声。两人再度无话。

    厌想起旧事,便问:“你常去寺庙吗”

    夏侯氏只敷衍道:“偶尔陪人去。”

    厌又问:“贵府家风也笃信佛教吗”

    夏侯氏便答:“家祖母善信。”

    厌又道:“你常读佛经吗”

    夏侯氏答:“不常读。”

    “你常读什么书”厌问。

    “女诫而已。”

    厌找话又问:“北地的马匹果真性烈如虎吗”

    夏侯氏答:“不记得了。”

    厌见夏侯氏娴雅自重,似懒与他闲话,便也住口。两人又陷入沉默。

    又不知过了多久,厌突然问道:“你信命吗”

    半晌,夏侯氏才答:“天命昭昭,善男信女,谁敢言不信。”

    厌低落不语。夏侯氏终于主动开口,问道:“您呢”

    厌却答:“我不敢不信,怕渎神灵。也不敢信,因我命不祥。”

    夏侯氏沉默,良久,方轻声说:“这样的话,您不该对外人道。命数未到,怎知吉凶”

    厌却说:“我从未对他人说过,既然我答应为你保守一事,你也为我保守一事,如何”

    夏侯氏只好答应。

    厌便说道:“我自幼命就不详,总是累及亲人。我生身母亲早亡,我教养娘因我之过被缢死。也许我父皇、我长兄之死,冥冥之中,也与我有因果。也许我果真生带前业,犯下先罪,所以才得恶命。我不知道,也堪不透,唯有严律自戒,修身守志,只望能稍洗罪孽。”

    夏侯氏也许根本未料竟能听到这样一番话,听完沉默良久,才道:“我也告诉您一些从未对他人说过之事。”

    厌便凝神看她。

    月下的夏侯氏微微一笑,道:“我不信命运。”说话时,眼眸在月光下闪着微光,看着厌。

    厌不解的说:“那你刚才说”

    夏侯氏笑道:“那是谎话喽。”

    厌瞠目道:“说慌为什么”

    夏侯氏又是一笑,道:“说谎有什么新奇。您对说谎惊奇才是真新奇。国中越是盛名君子淑女,便越是谎言多。为从俗,为自重,为名誉尔。说上几十年,伪君子也就变成真君子了。”

    厌说:“你刚才说言都是谎话”

    夏侯氏笑道:“十之八九。不过,从此刻起,厌皇孙,我对您说真话。”

    厌奇道:“你为什么叫我厌皇孙”

    夏侯氏笑道:“怎么您的乳名叫不得

    厌忙道:“你就这样称呼好了。我的乳名是提醒我,若德行有失,天厌之。”

    夏侯氏却笑说:“圣人失德,才有天谴。厌皇孙以圣人标准自律,高志可敬。我却只当是,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可惜我名,却无典可察。”

    厌终于笑说:“你在诗中啊。绿兮衣兮,凄其以风。”

    夏侯氏却道:“此诗凄切,我不喜欢。我名笼华,笼罩的笼,光华的华,非绿衣。”

    厌忙又赔礼,又道:“不敢直呼你名。”

    夏侯氏微笑说:“我乳名本叫阿笼,是北地胡语中常见之名。意思是一种北地乡间常见的鸟雀。我外祖母为我取这乳名,可能是希望我也能像北地无数个阿笼一样,无忧无虑,安然长命吧。可我祖母嫌这名字粗白,母亲便填了一华字,读来总还勉强不太像北儿。”

    厌便称呼笼华,笼华微笑施一答礼。

    厌又迟疑问:“你在北地”

    笼华笑道:“我三岁时,被祖母赶去北地。在外祖母家直长到六岁方回。”又笑看厌说:“我知道您要问什么,索性都告诉您。外祖母家有偌大马场,良马上千。那里的马比咱们江南的马高出整个马腹。不过我幼时所骑的马都是儿马,却和咱们京城的果马差不多高。北地的马性情虽然暴烈,但若认作主人便温顺万分,自可骑乘驰骋。”

    厌惊讶的说:“骑马游荡,在江南向来被主流正礼所不许。”

    笼华道:“不就是因为圣人言,驰骋游猎,令人心发狂吗。可圣人还有五色无音五味奇货之说,怎么没见废止今晚夜宴只怕无所不求之极呢。”

    厌听她之意,遂问:“你难道现在还想骑马驰骋不成”

    笼华便不语,稍后,才说:“我回京第二年,外祖家就派人把我自幼骑乘的马送来了,还多送了十几匹。祖母震怒,命都送到雍州故里去。我和我三兄长哭求一晚,兄长还为此病了一场,祖母这才同意存养在京郊庄园。我偶尔会偷去京郊,兄长帮我看着人,我就偷偷骑上驰骋。那感觉就像庄子所说,仙人御风飞行,凡夫都在脚下。我三兄长更是骑术了得,连永安侯都算在内,我敢说在京中无人能和他比。”

    厌虽觉惊世骇俗,但听她口中满是骄傲自豪之色,竟也一时忘了是非,起了羡慕之心。

    笼华突然道:“厌皇孙,我让三兄长送您两匹北驹,您可敢要”

    厌马上说:“有何不敢”

    笼华立即笑道:“好我兄长如今陪永安侯随邵陵王在京口任上,过两个月就会回京。到时,就让他亲送您府上。”厌忙行谢礼。

    又道:“你们兄妹这样的风格,京中却无人风传,也算一奇。”

    笼华冷笑道:“若论家祖母可有什么慈念造福于我,便是那虚荣爱名之心。”

    厌惊讶道:“你怎敢这样说长辈,岂不是忤逆”

    笼华却说:“父慈子便孝,兄友弟才恭。长辈若有可敬可爱之处,我自然敬爱,若无,我口中仍敬爱,心中却难讲。”

    厌说:“长辈毕竟是长辈。”

    笼华反唇相讥道:“那长辈做贼,你也跟去做贼众”

    厌不能答,听其言狂悖,却觉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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