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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东宫夏宴7(2/2)

    厌又问:“你果真不信命连皇上、皇太子这样的人都会卜卦问天。”

    笼华却道:“皇上是至高至慧的圣贤。可这世界渺茫广大,越是位尊越不能接受不可控之事,越是智慧越不能接受不解之谜。若穷其心志求解无果,定会心有恐惧。这才把一切归因于神灵的力量,便有了命运之说。所以,命运本来就是不可知,不可解,又怎么可信呢,不过是各慰其心罢了。所以,吉便信,不吉便不信。”

    厌却不太认同她这一番言论,只说:“可世上确实有实现的预言,有言之凿凿的谶语。”

    笼华却笑道:“你去翻世间实现的预言,十之八九是事已出,再回翻预言应和。那预言每天有千个僧人道士说上三万六千条,总会有一条碰巧应验,被后人翻出做谶的。至于说言之凿凿。我只说,我就算相信佛法,也不相信比丘;就算相信道法,也不相信道士。真大悟之人,便不该做这等事。若做下了,便是一知半解之人。一知半解的话,如何信得”

    厌心里突然像被打开一道门,直觉笼华之话可笑,再品,还是很可笑,索性大笑。两人便都笑。若有神佛在上,也定会宽容他们年少轻狂,当得无法无天。

    厌又问:“那你常读的书定也不是女诫了”

    笼华笑道:“这就难答,不如你问我未读过什么书。”

    厌笑道:“我才不信你什么书都读过。”

    笼华便笑:“外祖家藏书丰富,有北地百家书、前朝野史、隐家杂文,都是南地少见;而京中家祖父好兵法奇术,家祖母好正统经典;家伯父、父亲又偏喜附庸风雅。所以,我全有涉猎,虽说都很肤浅,但骗人耳目也还过得。”

    厌忙问:“那你定也读过山海经、穆天子传。”

    笼华笑道:“原来您喜欢这类仙幻游记。我读过。还有列仙传白泽图夏鼎志。可惜,我不是这一类出尘的人物,入目不如心,如今只列子稍熟悉些。”

    厌说:“山海经中的世界,有广阔的四洲,无边的四海,有缥缈的仙山,有数不清的神兽、神鸟、仙草。那世界多纯净,多奇妙,多令人神往啊。”

    笼华笑道:“难道您的志向是做周穆王,率领七萃之士﹐驾上赤骥骏马﹐游遍群山,直到西天瑶池﹐再与西王母共饮仙露。”

    厌在黑暗中脸红了,只笑说:“我自问没有仙缘,哪敢自比穆天子。若有生之年,能如谢公般亲身登山临望,已是足矣。”

    笼华笑道:“如谢公般游历何等容易。前缘未知,您这样的天资心境,也许真能顿悟大道,仙游四方,胜过穆天子也未可知。”

    厌笑道:“我若升仙,必到你家门问候。”

    笼华忙道:“不必了,我是好龙叶公。您若下凡,只会吓杀我。”厌大笑。

    笼华又道:“那我也知您喜欢哪类诗歌了。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

    厌接口念道:“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晖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念完,笑道:“原来你也喜欢谢公之诗。”

    笼华却一笑,只道:“也许。喜欢那句: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厌又意外,低声说:“谢公这话定是忘情失言了,也算是他德才的瑕疵。”

    笼华笑道:“以今朝君子标准评前朝狂士,对他也是不公。”

    厌笑着点头说:“这话是。我还以为京中人人都认为康乐公的诗,是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呢。”

    笼华笑道:“确实几乎如此。下次您若在众人前引谢公诗句,最好想出辩语,驳众人口舌。”

    厌说:“何必辩争,各有所好罢了。我觉宫廷诗歌华丽鲜艳,也很好啊。”

    笼华道:“你不为自己好恶争辩,怎树立名望怎让人敬重我却觉最无聊无味、无病呻吟的便是宫廷诗歌了。”

    厌笑道:“你在东宫嫌恶宫体诗,难道要舌战群儒”

    笼华笑道:“我是女子嘛,自然不主辩争,而主娴淑静守。我循规蹈矩,人前当然不能留下话柄。”

    厌好奇道:“你背反本性,不觉忍得辛苦”

    笼华笑道:“听人敬赞,大有成就,怎谈辛苦再说,我还有常山、小何私下相谈,便两全其美了。”

    厌又觉奇特又觉好笑。

    便笑说:“你不喜游记,怎会喜欢谢公诗”

    笼华笑说:“我没有说喜欢嘛。”

    厌奇问:“那你喜欢谁家诗风”

    笼华便说:“你猜”

    厌说:“晋宋玄诗”

    笼华说:“晦涩无物。”

    厌又说:“乐府民歌

    笼华说:“大俗无志。”

    厌说:“边塞诗歌”

    笼华说:“虚情假意”

    厌说:“离骚楚赋”

    笼华说:“满篇怨气。”

    厌说:“那只有汉魏诗赋了”

    笼华道:“其中小类。”

    厌笑说:“我早该猜到,原来是建安诗歌。”

    笼华还道:“其中小类。”

    厌说:“那必是东阿王的诗歌了。”

    笼华却笑摇头说:“曹子建的诗歌是好,可惜前半生是斗鸡走马,后半生是颓丧凄凉。我心中只有曹公的诗篇,是大豪阔,大壮美,我之大爱。”

    厌说:“曹公诗也多有哀叹。”

    笼华道:“哀叹也非自怨自哀,而是人主哀叹众生。是大慈悲,大气度,悲壮得令我神往。”

    厌叹说:“曹公多有恶评,竟得你如此推崇。”

    笼华道:“不管杂评,只看青史,便是我心中起自草莽、奋力拼争的英雄。”

    厌叹道:“英雄只见青史,青史为尊者讳,便创造出英雄。”

    笼华笑道:“当世也有英雄。”

    “是谁”

    “您祖父啊。”

    “我从未将皇祖父和英雄二字相连。”

    “匡扶倾斜江山,奠基南朝帝国,改变众生命运,怎不能当得英雄”

    “我只见皇祖父慈悲、智慧、道德,未见武功霸业。”

    “怎么没有几年前过江北伐,横扫北地,收回北四洲,几乎倾覆北地王国,不是英雄业迹吗”

    “我却听说皇族父当时总是祷天自省,不该掀起兵祸,涂炭两岸生灵。”

    笼华低声叹道:“就是如此,所以才得而又失。英雄苍老,变成圣贤了。”

    “以杀戮成就霸业,以人命换取土地,做英雄也不是好事。”

    “做什么是好事”笼华问。

    厌支吾答道:“以道德律己,以善念治下,以慈悲护众生。我觉老子所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应该是英雄不死大盗不止。”

    笼华笑道:“您说得有理,何必气弱只是世间真圣贤太少,虚名圣贤太多。真英雄太少,伪装成君子的枭雄太多。所以您和老子是一样的心。”

    厌又笑,只说,谁敢自比老子。

    笼华也笑,又叹道:“我心中还敬爱一人,就是我祖父。可惜我伯父、父亲只继承祖父风貌,志向却南辕北辙,可惜我不是男儿。”

    厌说:“京中夏侯氏不多,贵祖父是不是丰城襄公”

    见笼华点头,又说:“襄公之名,京中无人不敬。”

    笼华笑道:“说来,若不是您祖父有志北伐,我祖父便不会挂帅出征,便也不会结识我外祖父,我母亲便不会嫁来南地,便不会有我。这若是命运,那么命运原来就是因果而已。人为创造前因,人为掌控结果,有什么可惧的”

    厌又笑,又道:“我记得襄公故去已有多年,你还记得他吗”

    “就是我三岁那年,我不记得什么,都是听父亲、母亲,兄长说起。”笼华忆起祖父,语气已是低落。

    厌忙提别话:“你与三兄长感情很是和睦,是吗”

    笼华方又兴起到:“是啊,除了外祖母和母亲,我最亲爱之人就是兄长了。家族中诸位兄弟姐妹,就他敢顶撞祖母。所以,除我之外,祖母大概最不喜欢就是他。不过,三兄长同我一样,才不把她放在心上呢。我还记得,我刚从北地回来那年,那时我还没学会伪装淑女。家中堂姐学我北地口音,我便把她的头发扯乱。”

    听厌发出惊奇之叹,又说:“她也不是什么淑女,把我的脸都抓花了。可最后祖母却只罚我跪家祠。那时已是初冬,家祠冷得很。我兄长那时也不过十来岁,偷偷来陪我,便拆了几块家祠的木案,生引起大火。祖母要罚他之时,他就装病。家里人也辨不出真假,倒把祖母气得真的大病一场。”

    厌又笑又奇。

    笼华又道:“我兄长表字云重。送马之时,他自会递帖见您。您莫和他提起今晚之事,只称泛泛之交而已。”厌应允。

    厌又问:“如今你如此珍重淑女之名,可是也因你祖母严训教导”

    笼华道:“非也,一为母亲争气,二为和祖母相斗。她责我本性粗劣,我偏娴静优雅。她责我北地民女,我偏做成南地淑女。她挑剔我言行举止,我偏一丝错不出。她占理,我也占理;她知礼,我更多礼;她引经据典责我,我便引经据典驳她。所以,如今,有人赞我们祖慈孙孝,堪称门风典范。还有人竟称我有她当年风格。我心内笑杀,因我知她心内气杀。”

    厌瞠目,良久才叹:“天下竟有这样祖孙。”

    笼华笑道:“与她相斗,其乐无穷哉。”

    厌忍不住又笑。

    笼华讲起幼时故事,趣味横生,厌如听异国奇闻,边听边笑。

    不觉间,夜已阑珊,天色朦胧,晨曦将至。不久,就听有洒扫内侍前来开门。两人终从后堂门走出。厌见笼华端立院中,凝神呼吸,方转身施礼请辞。神态端庄宁静,竟与前时判若两人。厌一时无措,便说:“天还未亮,不如我送你回内院仪门,再去往前殿。”

    笼华神态淡然道:“多谢皇孙,不敢扰驾,告辞。”厌只得回礼。眼见笼华迈步离开,心内若有所失。

    笼华未行几步,又回身看他,轻声说:“厌皇孙,您若遭遇内侍,莫惊慌失色,只理直气壮问路便是。内侍便知您是赴宴刚回,必不敢造次。”说完一笑,转身离去。

    王字厌只觉她的笑容似乎让晨曦提前到来,呆立良久,方转身轻步向前院走去。

    东宫夏宴,果然直到天亮方结束,主宾尽兴而归。皇太子命徐陵等名士整理当夜所作诗歌,再集撰收录当世最杰出宫廷词曲、长短诗行、乐府民歌,编为总集,名玉台新咏。国人称赞,前有文选,后有新咏,实是天下两大文墨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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