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烟（3）
宿怨
胡轻烟14岁那年冬天，与方月剑发生过一段长时间告别。他离开的那日，她特地从家里带了一件厚的棉袄，帮他换上。然后她把他身上的道袍脱下来，抱在怀里。她说，我会洗干净这件衣服，并且藏起来。以后倘若你认不出我，我可拿它作证。他说，轻烟，我会一直记得你。他们坐在枯倒树干上，说了些话，不知不觉天已黑去，仿佛幕布拉起。然后他起身，准备启程。
冬夜萧条树林，落满碎落的微凉月光，显得苍白荒凉。她看着面前这个大她两岁的少年，异常坚定要跟着他走。然而，他担心会连累她。待在他的身边，既不安全，也无法获得稳定，时刻需要保持警惕。因为被仇敌追踪的危险，他自己也难以预知。或许当时的他确实没有能力保护她。他知道，她的生活也并不好过。继母对她粗暴凶狠，事事袒护她的弟弟，出了问题又全是她的责任。但即使如此，也总比行踪不定，日夜游弋的状态要好一些。他说，轻烟，你等我三年。师父临终前，留下了一本经书。当我19岁的时候，应该能够全部看完。学会它的奥秘，再回来找你。到了那时，如果还能见面，浪迹天涯也好，厮守一世也罢，都随你愿。
他转身那个瞬间，天边划过一颗流星，消失于深远黑暗中。他腰间的剑鞘，暗藏长剑，露出一星半点的寒意。他穿着的青色棉袄，如夜般沉实厚重。轻烟忽然想起朝生暮死，她的眸子里，逐渐凝结一层模糊雾气。以前她砍柴的时候，时常抽空阅读典故。庄周曾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界限。此刻她开始怀疑是否一切皆梦，或者他还会像15岁秋天与她相遇时一样，无助地躺在满地梧桐之中？她知道，每年秋日，梧桐树还是会落下成片的红叶，而他却再也不会回来。
***
时间转瞬即逝，又过去了三年。
17岁的轻烟迫于压力，嫁给了村里的一个青年。婚后，她本以为能够摆脱父母的那种管束，没想到丈夫是一个嗜赌如命的人，输光家里多数财产。他心情经常不好，回到家就叫轻烟做饭，喝水也要她倒。输得最多的那夜，他回到家，鞋子也没脱，摸到床上呼呼大睡。轻烟背对他睡着，看见木窗子外面寒冷月光，心生悲凉。她想起了方月剑。他离开已有三年。今年冬天，是他说过的归期。他会回来找她吗。
天还没亮，丈夫已推开门，跑去赌场。她起床，从柜子的最底层，小心翻找出一包衣物。她把它整理平整，拿起来观看。如水般月色照进窗内，让这件衣服看上去有了轻轻凛然的漂浮，仿佛发出微光。那是件青色道袍，背上绣有圆形卦象图案。她端详良久，突然收起这件衣服，独自哭出声来。
破晓时分，她上山去了那片树林，回到他们告别的地方。空无一人的梧桐树林，在秋天时落下的树叶早已堆积腐烂。山间寂静无比，甚至听不到鸟的叫声。光秃树木刺向苍白天空，像巨大的形状怪异的手。她沿着他曾经离开的路，朝前走，试图寻找他的踪迹。猛然她意识到，他可能根本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事。她多么希望他可以重新回来，哪怕只是一个受伤的少年。但这也许不会实现。
当她走到路的尽头，看见一个佩剑的男子。他倚靠在一棵树下，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的额头上，有一块不明显的伤疤。最后一些落叶，从树上面纷纷降下来。那件道袍突然从她的手中，掉到地面。她听到他叫她的名字。他说，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