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史记·吴王濞列传》
一、
应高、韦九来到胶西国都——高苑，已经十多天了。
他们下榻的迎宾馆，是座占地极广的梅园。里面广种珍稀梅花，除了“白、红、墨、绿、杏”五大名梅，还有新奇变种美人梅、满天星、送春梅、双色梅和跳枝梅。此刻夕阳西下，园内一片花海，香气浓郁。
面对佳花美景，应高十分感慨。若论梅花之盛，当推家乡光福的诸山为最。每当花开时节，如雪似海，暗香浮动，被称为“香雪海”。现在那里的梅花，也一定绽放了。此时身在他乡，非但提不起赏梅兴致，却如热釜上蚂蚁，在馆舍内转磨，急得双手汗湿。
本来结盟起兵，进展的颇为顺利。抵达高苑的次日，胶西王刘卬就召见了他们。太傅黎朔、中大夫刘敬宜、中尉庞且等几位重臣，也都在坐。应高代表吴王致以问候，说明来意，并献上稀世珍宝——和阗玉枕。刘卬接枕在手，高兴得眉开眼笑，连道：“出兵之事好说、好说！”晚宴时，变了口风，一涉及正题，刘卬就环顾左右而言他：“一路辛苦，今晚接风，其余容后再谈。”
此后，每日殷勤款待，不是饮宴，便是游玩，甚至给应高送来陪宿的婢女；而他几次问及结盟之事，谒者都道“莫急、莫急”。刘卬葫芦里到底卖得甚么药？这般耗下去，又如何向吴王复命？
应高十分清楚，这位胶西王刘卬，绝非等闲之辈。文帝前元十六年，皇上把齐地尽封悼惠王刘肥的六个儿子，也就是：长子刘将闾，仍为齐王；其余各子刘志、刘贤、刘雄渠、刘卬和刘辟光，分封为济北王、甾川王、胶东王、胶西王和济南王；六王同日受封，悉令就国。六兄弟中，顶属刘卬城府最深。此人自幼喜读兵法，有勇有谋，几位兄弟都怕他。他若响应起兵，吴王大事就成功了一半；他若反对，其余五国都会观望，吴王就失去一支重要同盟军。但是，让刘卬以王位和身家性命作赌注，扯旗造反，又谈何容易呢？
韦九进来一会儿了，在一边静静坐着。她素喜梅花，也没有进园观赏。因为，她比应高还要急：与庸哥分手半月有余，结盟之事不顺手，不知何日才能报得冤仇？也不知庸哥现在哪里，是否与爹爹会过面了？更不知甚么时候，才能与庸哥重逢！想至这里，不禁把手伸进怀里，抚摸着那面铜镜，甜蜜中搀着苦涩！
屋内渐渐暗了，侍者进来点上膏烛，端来丰盛的晚食，还备了酒。侍者跪礼道：“请应大夫和小姐用晚食。”随后悄声退下。应高没有胃口，摆摆手：“我不饿，韦姑娘请先用罢。”韦九也没有动。
正在一筹莫展，一名侍者敲门进来，躬身禀告：“应大夫，门外有一乞丐求见。”应高和韦九听了，都是一怔：这个时候有谁来找呢？更何况是个乞丐！应高道：“请他进来！”说完又挥手阻止，“我去看看。”说着，快步来到门外。
一位鹑衣百结、满脸污垢的胖大老人，正站在风地里。应高立刻大吃一惊：“大，大……”
胖大老人目光精射，笑道：“啊，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们！”
应高连忙揖让：“快、快，快请进来！”
进到屋里，应高亲自拂了坐席，请胖大老人上坐，老人大马金刀地坐了。应高向外望了望，把门关好，这才叩拜下去：“大王，你怎身犯险地，亲自来了？”来人正是吴王刘濞。
他没有马上作答，而是指着韦九问道：“这位是？”
韦九已知来人身份，盈盈一福:“民女韦九，拜见大王。”
吴王面色阴沉，紧盯着韦九，从头到脚打量了，才把目光移开。不等吴王再问，应高即把途中如何遇险，袁盎、周庸和韦九等人舍命相助的情形，捡紧要的禀报了。最后，特别讲到:“韦女侠乃淮阴候后人，武功高强，人称‘追魂女侠’，要到广陵面见大王，献上连发弩，以助大王起兵。”
吴王这才脸色转晴，笑道：“太好了，久闻韦女侠威名，你能助本王成功，绝不亏待于你！”说着，不顾王爷的尊贵，向韦九深深一揖。
韦九忙敛衽还礼：“折杀民女了。”
应高忙搀住吴王:“大王，尊卑有序，不可如此！”
吴王伸手一拦道：“应卿，古人云：‘欲成大事者，必礼贤下士’。韦女侠诚心助我，我理当恭敬，以上宾待之！”
韦九好生感动。原以为刘濞贵为王爷，必定威严傲慢，不好说话。今日一见，却豪爽随和，以礼相待，愈加折服，马上道：“小女子，愿在大王麾下效命。”
吴王略加沉吟道：“韦女侠，你看这样可好；孤王身在客边，起事在即，女侠武功高强，暂时屈就侍卫一职，起事时当另有借重。”
韦九志在报仇，并不计较名份，立刻道：“小女子遵命。”
吴王满意点点头，即收敛笑容道：“商议大事罢。”不等应高再问，先说了亲来的缘故。
原来，应高走后一直没有音信，京城方面却动作不断。据谍报说：“在晁错一再挑唆下，皇上准备很快就下诏书，削减吴国的封地。”起兵大事不容再拖。于是，吴王决定亲走一趟，尽快促成六国联盟。
这次吴王带了十几名贴身卫士，已在高苑城外待了三天。通过线人，知道胶西王还在犹豫，特别是太傅黎朔、中大夫刘敬宜、中尉庞且等人坚决反对。这两日，分别派人做了手脚:贪财的，就送黄金；畏死的，就把他爱妾的头发割下一绺，估计不会再作梗了。唯有黎朔和庞且，一个如茅厕石头——又臭又硬，倔犟无比；另一个，不爱钱不怕死。两次派人去中尉府，都险些失风。吴王心急如焚，便化装亲自来了。吴王说完，应高禀报了来后的情形。
吴王听了，蹙眉头道：“可惜姚安另有公干，没有随孤王来；要能把黎朔、庞且干掉，就好办了！”说完，焦急地在室内踱步。应高明白：姚安是宫中侍卫长，在吴国武功第一。如果他来了，就会迎刃而解。
韦九则想：吴王一代枭雄，果然行事果断，依靠他定能大仇得报。便主动请缨道：“大王，小女子愿到中尉府走一趟！”
吴王再次打量韦九，见她身材适度，腰肢纤细，俏眼迷人，小嘴轮廓分明，令人心动。宫中佳丽几十人，哪一个也比不上这个可人儿。心中这般想，嘴上却道：“此行危险，怎好劳动女侠！”
应高猛然醒悟，韦九正是合适人选，连忙举荐:“大王慧眼识人，韦姑娘的武功，不比姚安差，就让她试试罢！”
吴王等的就是这句话，恭敬一揖道：“那就劳烦女侠走一趟。不过，不是去杀人；”从怀中掏出一幅丝帛，递给韦九，“这是中尉府的位置图。”韦九略看了看，收入怀中。
随后，吴王又摸出一个丝帛包儿，当面打开来，里面是条旧丝绦，还有一枚发黄的竹简，一并递给韦九：“请韦女侠，把这两件东西送到庞府。”韦九接过看时，丝绦很旧，似乎年深久。竹简上有暗红字迹，仿佛是个残笔的“勿”字。韦九不知何用，便疑惑地看向吴王。
吴王道：“这两件东西，颇有些来历，等你回来再告诉你。送时小心，宁可送不到，不要出意外！”语气甚为关切。
韦九略整衣装，带好连发追魂弩和“悬剪剑”，就要出门。吴王道声“女侠且慢”，随手从几案上端起酒爵，郑重道：“请满饮此爵，以壮行色！”
韦九为情所激，豪气大发：“小女子先谢过大王！此酒稍待，回来再饮不迟！”说罢，从容步出房门。
吴王和应高随即送出来。只见月影朦胧，对面房脊上一娇小人影，一闪便不见了。
二、
依照那张地图，韦九没有费事，在城西寻到中尉府衙。韦九装作行路人，远远地巡看。那府衙占地甚广，围墙有两人多高。府门紧闭，两盏带“庞府”字样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曵。门缝透出亮光，里面有人轻声说话。不时有小队兵士走过，只要遇到行人，便厉声盘问。
韦九窥视多时，见前面不便下手，踅到府衙后面。这里甚为荒僻，一条不深的小河潺潺流过，围墙离河边不远；恰巧有株大槐树，树叶已落却还隐蔽。韦九见四周无人，如猿猴般攀上去，倚在树杈间细看。墙内空荡无人，这才轻轻跳进去，原来是个马院。
正好三更鼓响。有笨重的脚步声传来，韦九忙伏在暗影里。角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后槽马夫，提着灯笼摇摆进来，嘴里哼着曲儿。他上了草料，进到旁边一间茅屋，挂起灯笼，铺开被褥准备睡觉。韦九推他房门，发出“嘠嘠”声响，马夫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衫，也早哩。”韦九也不理会，抽出“悬剪剑”，轻轻地拨门。马夫哪里忍得住，便从榻上赤条条跳将起来，拿了搅草棍，拨了门栓，却待开门，早被韦九就势推开去，抢入来把后槽劈头揪住。他却待要叫，见灯影下一蒙面女子，手握明晃晃短剑，先自惊得软了，叫道：“女侠饶命！”
“中尉在哪里？”韦九厉声问。
“在、在，”后槽知道遇到侠客，忙道：“在前面院子‘兰花阁子’看书……”
“这话实么？”韦九手上加了力，厉声喝道。
“小人说谎，就，就害疔疮。”后槽哆哆嗦嗦，底下竟撒出尿来。
韦九见不似作假，便道：“且寄下这颗人头。”点了他的昏睡穴，将灯吹灭，闪将出来，从角门踅进到里院。
不知何时，乌云已经退去，月却明亮，照耀得纤毫毕现。韦九蹑足潜踪，几番寻找，终于在一间跨院，觑见一间歇山式的厅堂，上悬一匾，写着“兰花阁”三个字；窗户透出灯光，映出人影，分明主人未睡。
韦九鹭伏鹤行过去。在窗外谛听片刻，屋内传出轻微的响声，似乎主人在翻动竹简。韦九正想把东西从门缝塞进去，忽然背后有脚步。扭头一看，一小童手擎灯笼，提个食盒，从前院踅过来。情急之下，韦九连忙闪身，隐在庭柱后面。小童沒有看见，推门进到屋里。韦九连忙跟上，再次凑到窗前，将糊窗的薄绢捅个小孔，小心望进去。七枝灯烛下，一中年人正跪坐在几案后，专心阅读简册。旁边立着童儿，另一几上摆了肴馔。
“老爷，”童儿劝道，“天不早了，用些晚食罢。”
第六章 夜窥隐密（第 1/2 页）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