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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喋血狼居胥(1/2)

    “老上稽粥单于初立,孝文皇帝复遣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公主。说不欲行,汉强使之。说曰:‘必我行也,为汉患者。’中行说既至,因降单于,单于甚亲幸之。”

    ——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

    一、

    剧孟三人回头看时,是个中年汉人追上来。他穿胡人袍子,脸色黧黑,一双大眼,两撇八字胡翘着。都觉眼生,唯他跨下坐骑却认得,正是“九十九泉”丢的那匹。诸人盯着他,等他来到近前。

    那人拱手道:“在下正是你们要找的人。”

    剧孟不敢轻信,因为王公说过,温阳是个小伙子,而这人少说四十开外,便不住地打量他。那人被看得发毛,不知自己哪里错了。

    他忽地明白了,小声道:“嗨,看我昏了头。为了逃亡,改换了装束。”忙扫视四周,见没有闲杂人,几下扯掉假胡须,显出年轻的脸,再问:“上下,不知找我何事?”

    “墨子曰:国有七患。”剧孟不动声色问道:“第二、第六患者何?”这是临来时,王公交待的密语,语出祖师墨翟的著作《七患》篇。对方是墨子门人,自然会对答如流。

    “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二患也。所信者不忠,所忠者不信,六患也。”那人朗声道。

    他脱口答出,自是温阳无疑。白龙顿时大喜,亲热拉住他的手:“天哪,可把你找到了!”

    剧孟歉然道:“温老弟,适间多有得罪,请莫怪,此处不便说话,请进来!”

    剧孟、白龙径直把温阳领进自己的毡房。马兰把那些汉人安置了,随后也跟进来。诸人坐定,马兰端来奶茶。温阳这才述说了缘由。

    原来,那日夜里偷走马匹、骆驼的正是温阳。他本与被掳的人们在一起,后来趁机逃出来。独自在戈壁上走了五天,靠捉野兔、田鼠充饥,也幸好赶到“九十九泉”,才没有渴死。正在这时,遇到了剧孟一行。当时,温阳偷了东西,却未走远,偷听了他们谈话,才知道两个汉人到单于庭找人。因不知他们来路,一直坠在后面。来到王庭后,变卖了骆驼,买了袍子,这才改换了装扮。直到今日,见他们再次寻找自己,才前来请见。

    听了温阳解说,剧孟甚是佩服,不由赞道:“墨子门人,果然英雄了得。”当即,说了自家姓名,并向他引荐了白龙和马兰。

    温阳顿时肃然起敬,再拜道:“早听师尊说过,‘红柳庄’三侠与‘墨子门’颇有渊源。只是自己入门晚,不曾拜识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不知,二位不远万里,到单于庭作甚么?”

    剧孟这才说出,此行是为了刺杀汉奸中行说。这是中原侠义道的公议,并奉王公钜子之命,到云中郡寻找温阳,共襄此事。说完,掏出王公的信简,递给温阳。

    温阳双手接过来,正是王公亲笔,内容与剧孟说得一样,便道:“在下谨遵师命。有何差遣,但请二位吩咐,不论水里火里,俺都去得!”

    剧孟道:“多谢鼎力相助。兹事体大,还须一同商议。”说完又问:“你现住在哪里,有无危险?要不要搬过来?”

    温阳还没回话;马兰大有嗔态,把白龙拉到一边,嘟着嘴埋怨:“为甚不说实话?不相信我,就别住我家!”

    白龙这下慌了,连忙解释:“好妹子,并非有意瞒你。只因事大,怕、怕连累你家。”

    马兰道:“龙哥,你知道么?我阿爸,就是让左骨都侯手下的且渠狗官,借出征时害死的。你说,这个仇我怎能不报?我和阿妈,还有舅舅,早把那个中行说恨死了!”

    这个结果,正是剧孟希望的,立刻抓住机会,笑道:“这种事,没有马兰怎么行?我们人生地不熟,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白龙你说是不是?”

    白龙忙道:“是、是!”

    马兰这才转嗔为喜,用粉拳锤着白龙肩膀道:“看你以后还敢!”

    白龙红着脸道:“不敢、不敢。”

    温阳比白龙小好几岁,见白龙一副窘态,低着头偷笑。为了打破尴尬,剧孟道:“温阳,你别笑,你还没回话呢!”

    温阳自知失态,忙道:“小弟哪有住处,不过是东躲西藏,我能不能住这里?”

    剧孟道:“我看行,不过还要马兰小姐首肯。”

    马兰道:“行。就跟剧大哥、白龙在一起罢。”

    于是,闲言叙过,书归正传。四人开始商议,如何铲除中行说。剧孟沉声道:“当务之急,要议三件事:一是摸清中行说的住处,以及他平日有甚么活动?二是如何接近他,怎么动手?三是,动手后如何全身而退?”

    这三件事都不容易,一时无人没有说话。隔一会,马兰才道:“中行说的住处不难我,听说在‘百花谷’,王廷议事的毡房附近。那里背风向阳,冬天暖和;夏秋季节,开满各色野花。只是戒备森严,很难靠近。平时他很少出来,偶尔出来,也是扈从多人。”

    第一个问题解决了,怎样才能接近他呢?温阳拍下大腿道:“有办法了!不过,干起来有点悬!”

    众人忙问甚么办法?温阳道:“前几日,我在集市看见一张露布,写着:招募会下围棋的人。”

    剧孟和白龙都不明白,为何会贴出这种告示。温阳见大家愣怔,便一五一十解说了。原来,中行说是个阉人,不喜饮酒,“酒色”二字与他无缘;没有别的嗜好,惟酷爱手谈一道。可是,胡人里绝少有会下围棋的。因为没有对手,时常苦恼。这才贴出告示,招募会下棋的汉人,帮他解闷儿。

    剧孟点头道:“这倒是接近他的机会!”

    温阳却极力反对,他说:“应募很危险。去了自然要搜身,不能带兵刃;他身边都是虎狼卫士,如何动手?就是羊入狼窩啊?”

    剧孟笑道:“正是天赐良机呢!”

    温阳、马兰甚为惊讶,便问:“还,还良机?”

    白龙见二人懵懂,抢着替剧孟解说了。他道:“好教二位得知。剧哥一向嗜棋如命,棋艺甚高,正是棋逢;而棋子,是剧哥的成名暗器,不带兵器亦有兵器。嘿嘿,投其所好,纵他奸滑似鬼,也防不胜防啊!”说完“哈哈”大笑。温、马这才明白了。

    马兰笑道:“老贼末日到了。”

    温阳道:“老贼气数尽了。天欲灭之,必先与之。”他到底是“墨家”子弟,言语常带哲理。剧孟反觉事情出奇的顺利,未必是好事。

    于是,决定剧孟前去应募。先探虚实,看情形再定行刺办法。又商议了一会,剧孟、白龙和马兰才领着温阳,去跟她的家人见面,并述说了适间以金赎奴,解救汉人的事情。布尔特克一家都说,这是好事,愿意暂时收留这些人。

    二、

    这一日,太阳甚好,风沙却大。

    中行说从牛皮帐篷里走出来,伸伸筋骨,透透气。他从文帝前元六年来到匈奴,已经十六年了。来时五十二岁,如今已近古稀,确实衰老了。他裘袍裹身,戴黑貂皮冠,步履蹒跚,跺着脚,抖动着身子,龇牙裂嘴喊冷。塞外生活使他有了很大改变。能吃半生半熟的牛羊肉,喝鲜奶块子。睡毡幕,骑劣马,祭黑木神,跳苍鹰舞。甚至连他身上散发的气味也同周围人一样,就是牧羊犬也辨不出来,他成了地地道道的匈奴人。然而,骨子里还是汉人,时时想起故土。他常暗自背诵《诗经·泉水》中的句子: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

    思须与漕,我心悠悠。

    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姑且驾车,信步出游,

    借以宣泄,我的忧愁。

    每当他背到最后一句,便泪水滚滚。长安的晓岸堤柳,月下梧桐,让他揪心。正所谓爱极生恨。他知道,再不能回到故国了。于是,生出要撕毁画图,与景共灭的心思。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忍受这里的一切。

    蓦地,一个侍卫前来跪禀:“‘智翁’,外面有个会下围棋的汉人求见。”“智翁”是匈奴人对他的尊称,他确是老得成了人精。中行说回过头来,脸上显出少有的笑纹:“让他进来罢。”

    不一刻,侍卫领进一个红脸膛的年轻人。中行说眯眼一看,来人气宇轩昂,正抢上几步,叩首行礼:“小民拜见大人。”

    中行说问道:“会下围棋?”

    来人道:“略知一二,在大人面前,不敢说会。”语气不卑不亢。

    中行说口气转峻:“你叫甚么名字,哪里人氏,一向作何营生?我怎从未见过你?”

    来人略微抬头,不慌不忙回禀:“小民吴西毫,祖居河南郡,一向做南北生意。大人何等尊贵,怎会见到小人?昨日小人见到露布,才知大人乃中原人氏,酷好黑白戏,特来手谈几局,为大人解闷。”

    中行说点了点头,把深邃的小眼睛用力睁开,说声“进来罢”,先踅回牛皮帐篷。

    来人正是剧孟,他说的姓名并非胡捏的,而是借用母亲的吴姓,取洛阳古称“西毫”为名。他见中行说认可了,小心站起来,边走边留意周围的情形。这是一座园顶大帐,旁边还有两座小帐。四散着八名卫士,个个膀大腰园,看来武功不弱。

    进到帐内,光线徒然转暗。待眼睛适应了,才看清里面相当宽敞,有多根木柱,将帐篷撑起。四周虽有窗户,却被华贵的壁毯遮挡,一丝风不透。地上舖了厚毡,毡上置一几案,上摆楸木棋盘。两只羊脂玉罐,分别盛了黑、白棋子。

    剧孟很是惊讶,这般名贵的棋具,即使在中原也很少见。

    中行说先坐在一边,肃手让剧孟坐在对面。他见剧孟稀罕地看着棋具,随口道:“原是宫里旧物,也不算甚么。”脸上略有得色。

    跟着,有个模样不错的汉族使女,用托盘送上银碗盛的奶茶,每人面前放一碗,低头退下。剧孟瞥了一眼,见她双十年纪,脸色忧郁,手上有青紫伤痕,分明是受了虐待。

    中行说自端一碗,趁热“唏溜、唏溜”地喝了几口,伸手让剧孟喝。剧孟说声“谢大人”,端起碗喝了。

    “来,陪老夫下一盘。”中行说放下空碗。

    “小人尊命。”剧孟小心回道,“请大人执黑。”

    “西毫先生,”中行说笑道:“你不必跟我客气。有二十多年了罢,我从来都没先走过。”

    “小人放肆了。”剧孟见他自信,就不再谦让,在“金角”投下一子。

    中行说见对方落子寻常,想也不想,在自己左角应了。如此一递一子,二人对弈起来。走了十余招,剧孟渐感吃力,知道老贼棋艺不凡,便沉下心来,用心应对。五十招过后,剧孟觑个破绽,杀入一子,锁死对方十几目。中行说默观良久,难有解法,忍痛放弃,另觅别处经营。剧孟处处不让,弄得中行说顾此失彼,手忙脚乱,脸上神情不似开始时从容了。

    剧孟见他面色难看,额头见汗,知道不可让老儿过份难堪,误了大事。假作疏忽,打劫时故意下错一子。中行说得理不让,接连痛下杀着。高手对弈,原在伯种之间。剧孟一招失先,再难挽回,又走了十余合,败象已现,终于负给中行说。

    “大人棋力雄奇,小民实在佩服!”剧孟故意捧他。

    “快哉、快哉!”中行说得意地摸摸光滑的下巴:“十多年了,没有遇到象你这般对手了!”说着,端起奶壶斟满银碗,痛快地一饮而尽,“西毫先生,我看你于围棋一道,颇有心得,似乎是新棋法,可否不吝见告?”

    剧孟知道,欲使老贼上钩,正需卖弄则个,令他不可小瞧,拱手道:“既是大人垂询,小民不敢藏私,若有谬误之处,还请大人斧正。”话说到中行说痒处,自然受用。催促剧孟快说,又为他续上奶茶。

    剧孟清清嗓眼,慢慢道来:“围棋,本为尧帝所创,以教其子丹朱。据《孟子》记载,弈秋乃围棋祖师。棋局纵横十九线,合二百八十九道,白、黑子各一百五十枚,乃合先天河图之数,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内藏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

    中行说棋艺虽高,但对围棋的传承,知之不多,乍闻此言,颇觉新鲜,忙道:“请讲下去。”

    剧孟见他入彀,拣其精要处,侃侃道来:“博棋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也。前几年,小子有幸得了一部‘古谱’,乃弈秋遗作,颇有些精妙见解。”

    中行说两眼放光,急促道:“可否赐教一二?”

    剧孟点点头,略一思忖道:“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凡敌无事而自补,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诚如《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这段精妙论述,阐释了博棋的最高境界,本出自灵枢的家传《棋谱》,中行说自然没有听说过。他乍闻此论,如醍醐灌顶,听得心旌摇摇,不由拍案击节,连声叫好,以致情不自禁,用鸟爪似的手,紧紧握住剧孟:“听君一言,胜读十年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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