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公安局。
陈威一次又一次地播放着审问录像和审问录音，眼前的笔记本上写着无数个只有他才明白意思的简单短语，而短语后面打着无数个问号。上面时不时打电话向他施压，他已经坐在屏幕前两天一夜了，连间歇的休息都没有过，垃圾桶里面全部都是方便面的包装袋。
他的动作疲倦而麻木，而眼睛里却闪烁着某种亢奋的光芒，就像遇见了猎物的猎豹，享受着某种疯狂的乐趣。无奈录音听了又听，录像看了又看，思维还是像一团乱麻，理都理不清。
尽管他出于亢奋状态，但他的眼睛看录像的时候已经有重影了，他只好闭上眼，机械地点开录音的播放键，自己明显没有底的声音和那个年轻人好听、冷静的回答声又一次传入耳朵。陈威的眼前却浮现出魏琳脸红的样子，她每次和那家伙目光相接的时候，每次那家伙对着魏琳笑的时候，她的脸总是会红——琳在那三天和那个家伙相处得很好，甚至可以算是暧昧的朋友关系了，太荒唐了，这家伙太招女孩子喜欢了，时不时冒出的甜言蜜语，还有那张天杀的脸。
两天前。
“姓名？”陈威强自镇定开始审问。
“我没有名字。”年轻人说这句话时神情自若，好像没有名字时一件十分正确和值得骄傲的事。说完，年轻人转头对着魏琳笑了笑：“不过，如果魏琳医生希望我有名字的话，我可以给自己取一个。”
魏琳红着脸点了点头，陈威的拳头不受控制地攥紧了。
“既然魏琳医生希望的话，我又和03这两个数字有缘——”年轻人看着门口“3003”的房间号，仿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这家伙在审问中所有的表情都含含糊糊的，似乎受过某种特殊的反侦察训练一样，很难让人判断他话的真伪。“陈队，我叫林商。双木林，商人、商业的商。”
“年龄？”黄律师问道，这个关系到量刑，未成年又有精神病的话，很可能不了了之。
“我不知道。”林商笑嘻嘻地，又一次看了看魏琳，“可能和琳差不多吧？”
在其他人包括魏琳听来，这个“琳”不过是脱口而出的亲昵称呼——因为他说得实在太过自然，仿佛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叫魏琳的，没有其他意图。而陈威被他刁钻而准确地刺到了某个点。
刚刚好不容易冷静一点的陈威气势汹汹地站起身：“你最好给我说实话，姓名我们有指纹库，年龄我们可以用骨龄鉴定！不配合审问罪上加罪！”
林商轻蔑地笑了一声，站起身，陈威发现他比一米八二的自己还要高一些。紧接着，他有了审问中最明显的表情，不屑，冷淡。他逻辑紧密有理有据地分析道：“首先，你们不可能确定我是谁，叫什么名字。我会的语言太多，你们根本无法确定我是哪个国家的人，实际上，让我在中国的城市接受审问是不严谨的。用哪个国家的指纹库是一个难题，都用的话错误的概率非常大，况且很多国家根本没有指纹库。其次，骨龄鉴定么？我根本不怕，我只希望鉴定结果出来的时候，你们没有太失望，因为我的身份——算上间歇性精神病人的话，根本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而且，我补充一点，配不配合审问你们说了不算，我是精神病人，你们怎么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在犯病？根本谈不上配不配合的问题。最后，我亲爱的琳，请问我可以邀请你在我被释放之后共进晚餐吗？”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林商并没有看着魏琳，而是挑衅一般地看着陈威。同时，他用余光观察着其他人，魏琳的脸是红的——这是他需要的效果，警员用一种敬畏的眼神看着他——这是他需要的效果，厅长一脸震惊，但是对陈威的异常选择性地忽略了，显然调查难点都被他说到了——这是他需要的效果。只剩心思缜密的黄律师露出了恐惧的神情，林商可以判断出，黄律师发觉了。
黄律师发觉了林商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其他人的脉把得严严实实，而且后者对人性的掌握已经到了某种可怕的境界。他刚要开口提醒震怒的陈威，却听林商不紧不慢道：“黄律师？”
黄律师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颤抖着道：“什...什么事？”
“根据刑法第两百三十六条，我说得对吗？”林商的结束了和陈威的对视，转过头微笑着看着黄律师，那微笑要多天真烂漫有多天真烂漫，就像一个孩子收拾好玩具之后寻求肯定绽放出可爱的笑容一样。“精神病人是受额外保护的，是吧？”
黄律师心里一紧，自诩心思缜密不落把柄的他现在才完全了解这个年轻人有多可怕——他把住了其他人的脉，他原来是这么想的——而“其他人”居然也包括他自己。所幸的是，在座的只有他听得懂林商指的到底是什么。他只好小声答道：“是...”
厅长还在负隅顽抗：“你最好乖乖自己交代，否则我们在这里把你毙了，谁也不知道！”
“我交代了你们信么？如果我撒谎的话你们看得出来么？”林商戏谑道，“而且，你们根本没办法开枪杀死我。”
“别跟我扯法律！你是精神病人，我们可以说你精神病发作我们防卫过当。”厅长尽量说得一脸蛮横，底气却明显不足。
“如果上面批准你们杀我的话。”他慢悠悠地补充道，悠闲地拿起厅长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里面是上好的龙井，可是主人完全没有心思喝，连动都没动过，“我太有利用价值了，他们只希望你们给我定一个不会死的罪，然后让我戴罪立功。”
厅长心里一凉——这是最后一张底牌。
这次审问，完完全全地失败了。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秘密是怎么被发觉的，那些被他们藏在内心最隐秘角落的秘密和底牌，被他干脆利落地曝露在光天化日下。他们的内心世界好像是透明的，能被他一眼看穿。
沉默了很久之后，厅长无力地嘶哑道：“审问结束。”
林商像一个刚刚参加完酒宴开始答谢主人的绅士一样，礼貌地微微鞠了一躬，谦卑地垂下眼睛，眼神真诚得可怕：
“那么，请允许我把这幅画送给魏琳医生。”
月历的背面，是一朵妖艳的黑色玫瑰。
电话响了，陈威知道，这部电话是内部专线。
“陈队，今天下午来我办公室一下。”电话听筒里传来厅长疲倦的声音，显然上面又施压了，他也为案情无比头疼，“帮我联系一下其他人，审问组需要开个会。”
“是。”
刑法节要：
第两百三十六条：关于强奸罪。
新闻节要：
1.《厦门日报》2015年2月10日：相关部门对林某进行骨龄鉴定，林某竟是未成年人！民众纷纷表态：未成年精神病人，挺可怜的，不宜判太重。
2.《厦门日报》2015年2月11日：相关部门描述林某审问时状态，称其“逻辑清晰，具备一般人的思考能力”。民众：说谎不脸红。